他們估計得不錯,如意算盤報廢的瞿冒聖確實不近情理地將升遷失敗的罪責全推到了夢獨的頭上,雖然他明知與夢獨無關,可是他不願意在自己身上尋找原因,而是把他可以捏在手心裡的夢獨當成了疏泄口。
可是現在,這個疏泄口卻並不能讓他隨心所欲地疏泄了,夢獨與苟懷蕉的婚約糾紛已經按規定報到了係裡,並且已經在整個學院傳得沸沸揚揚儘人皆知了,院長和政委當然也必是知道了,隻是暫不插手,由係裡來作出協調解決。
夢獨與苟懷蕉的婚約糾紛在整個學院倍受關注,並且已經從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糾紛上升到了軍民糾紛的高度。
所以,係裡的朱政委親自出馬,來處理這起糾紛。既然引起眾人的關注,那就必得有個結果並把這個結果在學院顯要處公示於眾。
朱政委已經召集有關人員開了個緊急會議,對如何處理夢獨與苟懷蕉的糾紛問題作出了初步決策:既保證苟懷蕉的合理利益不受侵犯,但如果苟懷蕉確屬無理取鬨,那麼就要保護學員夢獨的利益不致受損;換句話說,就是既要維護夢獨作為軍人的合法權益,但更要維護軍人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和威望,如果夢獨做出了玷辱軍人形象的事體,則更要嚴懲不貸。
下午,朱政委帶了幾個隨從,來到了學員十四隊。在瞿冒聖和武平安的帶路下,朱政委見到了瞿冒聖嘴裡那個十惡不赦的當代陳世美,但夢獨的乾淨單純的氣質立即扭轉了瞿冒聖的話在他心裡的鋪墊,他從直覺上感覺到那類罪惡似乎不應當發生在這個小夥子的身上。
朱政委問夢獨:“你把那個名叫苟懷蕉的地方女人打了,還打得不輕,差點鬨出人命來?”
夢獨說:“政委,我沒有打她,我連一指頭都沒動她。”
“真的?”
“真的。”
朱政委看著夢獨的臉,他覺得夢獨的眼睛在告訴他,自己沒有說謊。可是,誰又能保證夢獨帥真陽光的外表之下的那顆心沒有沾染上許多俗世的塵埃呢?
朱政委又問夢獨:“我聽你們隊長說,你主動要求過退學?”
夢獨點點頭,說:“是的,因為苟懷蕉一口咬定是我考入軍校以後才看不上她才要跟她解除婚約的,她還堅持說如果我要是被退了學,就一定會跟她結婚,還說是因為有了她的支持,我才考上了軍校。所以,我才想,全當用學籍償還她,還讓她看看,哪怕我不上軍校不提乾不當軍官,無論什麼情況,我都不會娶她。我是怕繼續耽擱她。”
朱政委轉頭問瞿冒聖:“苟懷蕉的情況怎麼樣?”
瞿冒聖低眉下眼地回答道:“衛生隊的醫生看過了,沒有什麼大礙,隻是些皮外傷,現在情緒很穩定。”
“還住在衛生隊裡?”
“是的。”在朱政委的麵前,瞿冒聖唯唯喏喏的,同時又要表現出他的忠誠,竟然不自覺地、習慣性地,將肥大的、形狀怪異的屁股搖了搖,連他自己都覺得遺憾的是,屁股上沒有長出一根可以用於討好的尾巴,無法搖動,不能讓朱政委更好地看見他的儘孝儘忠。
朱政委說:“你派人把她叫回來。這件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學院領導也在看著我們如何處理呢。一個地方上的女人,來大鬨軍校,不像話。為什麼弄成了這麼個局麵?我們不能任由這種局麵繼續下去甚至越變越糟糕。我要問她一些問題。”
瞿冒聖得令後趕緊派了一名區隊長和一名班長,去把他親自安排住在衛生隊裡的苟懷蕉接回學員十四隊。如今,他也領悟到他在處理這件棘手之事上的失誤了,他的息事寧人、他對苟懷蕉苟懷砣等人的寬厚相待、他對夢獨的厭惡使得苟懷蕉等人的膽子越來越大且對他生出狗仗人勢的依賴感,還把軍校裡的某些枝節摸探了個清清楚楚,於是步步為營,將那個活該如此的當代陳世美夢獨逼到死角。但是,悟出歸悟出,他瞿冒聖在這件事情上是不會認錯的,他無錯可認,即便有錯,他也會將錯就錯錯上加錯,不把耽誤了他晉職的夢獨整得流淚流血,決不善罷甘休!
沒有人看到更沒有人看透瞿冒聖曲曲拐拐、塗滿汙垢的心理活動,因此,他又是暗暗地自鳴得意的。
但是,在朱政委的麵前,他要儘量模糊他的可以代表集體意誌的個人意誌;哪怕他心裡藏著對朱政委的些許不滿,也不能表現出來。
一行五人進了瞿冒聖的房間,坐在套間的外屋裡,自然是朱政委坐在中間,另外四人分坐兩側。
隊值班員和另一名學員一起泡好了茶,端了進來,放在茶幾上。
朱政委不抽煙,哪怕有人會抽煙,也會忍住煙癮。房間裡倒是溢滿茶香而不是煙臭。
在滿室茶香裡,朱政委問瞿冒聖和武平安關於夢獨和苟懷蕉的一些事兒,主要由更了解事端的的瞿冒聖作答,武平安則不時地哼哈附和幾句。瞿冒聖的介紹和回答裡,當然攙雜著他個人的喜惡,但他儘量顯得自然客觀,使他的個人情感不著痕跡。在他的描述裡,夢獨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當代陳世美。
“什麼什麼?”朱政委驚訝地問,“瞿冒聖,你剛才說,夢獨和苟懷蕉同居過?”
“同居過。”瞿冒聖答。
“發生過關係嗎?”
“據苟懷蕉反映,他們的確發生過關係。”
武平安補充說:“夢獨卻是一直不承認呢。”
朱政委半晌無言,後來說:“這就難辦了。這個夢獨,真是糊塗。好,你們繼續說吧,我聽著呢。”
朱政委的隨從之一在筆記本上不停地記錄著。
有人敲門,同時響起兩聲“報告”聲,是去衛生隊接苟懷蕉的區隊長和班長。
“來。”朱政委說。
門開了,區隊長和班長並沒有進屋,而是隻把門輕輕推開,就離開了。
在這所軍校裡,苟懷蕉已經被瞿冒聖嬌慣出了蹬鼻子上臉的膽量,她以為在這裡,沒有人能拿她一個地方女人怎麼樣,而夢獨卻時時處處受製於人,她有著夢獨所不具備的無與倫比的優勢,所以,她一臉倔強地走了進來,站在了五個男人的麵前。
可是,卻並沒有人讓她落座,連瞿冒聖也沒有叫她坐下,當然了,屋子裡並無多餘的座位,於是,苟懷蕉隻好麵對五個男人立著,她的一顆心在飛速地轉動著,回想著一些準備日久的問題的答案,還要提防她沒有準備好的問題,她在努力地調動靈感,來應對隨時可能會發生變化的局麵。
武高武大的苟懷蕉的出現,讓朱政委吃了一驚,夢獨的臉容立即閃現在他的眼前,他無論如何難以置信,這兩個人竟然締結婚約,而且還得到很多人的見證。就在這一刻,朱政委不願相信夢獨是陳世美式的人物,倘從人的本性出發來推測,夢獨必在感情上承受了數不儘的委屈;但如果夢獨真的拈花惹草始亂終棄,他是不是陳世美式的人物,則另當彆論了。
無論何人,哪怕是再公正的法官,雖手上有著冷冰冰的法律條款,但在斷案時,還是難免滲入個人情感上的喜惡——儘管最終的判決結果與法律條款相符,但不得不說,有些判決結果是不得已而為之。朱政委也難例外,他也是有情有感的活人,他也難以擺脫他人給他的第一印象的影響——後來,後來的後來,夢獨恍悟出,朱政委開初之時,在處理這件連清官也難斷的婚約糾紛時,是稍稍偏向於他的,因為,站在隊值班室裡的夢獨聽到了朱政委對苟懷蕉的不耐煩的喝問。
朱政委說:“你已經嚴重影響了我們的教學秩序和訓練秩序。你說,你為什麼跑到這裡來鬨事?”
苟懷蕉回答:“俺不是來鬨事的,俺是來找俺男人的?”
“你結婚了嗎?”
“沒有。”
“你沒結婚,誰是你的男人?”
“夢毒。”
“胡鬨!你跟他沒結婚,法律上沒有承認,你憑什麼就說他是你的男人?”
“他睡了俺,他就是俺的男人。”
“你說有,他說沒有,沒人給你們扯這種事兒。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因為愛他才來找他的,因為愛他才來找他的,那你為什麼來鬨事,你是不是鬨掉他的學籍叫他重新回家當農民才肯罷休?你就是這麼愛他的?我看你目的不純!”聽到一個女人連那樣不害臊的話都說得出來,朱政委邊說邊厭惡地皺起了眉頭。
“他睡了俺,他就得娶俺!”
“學員在校學習期間,不能結婚!”
“俺同意現在不結婚,他睡了俺,他必須得保證以後跟俺結婚!”
“你威脅誰?他就是不跟你維持婚約,我量你也不敢再無理取鬨!你敢無理取鬨,地方公安局會來人把你帶走。你以為沒人管得了你?”朱政委生氣地吼道。
苟懷蕉感到了害怕,還感到了絕望,但她怎能讓她心裡滿身是刺的夢獨把她白白甩了?她要奮力一搏,她要作最後的殊死一戰!
“叫夢獨過來。”朱政委說道。
武平安出了門,到了斜對麵的隊值班室,對夢獨說:“朱政委要問你幾個問題。”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便給夢獨支招,他擔心他的支招不一定就會對夢獨有好處。
夢獨說:“我沒做過缺德事。”
武平安在前,夢獨在後,武平安重又進了瞿冒聖的房間,但夢獨卻不可如此。
夢獨站在門口,大聲喊道:“報告!”
“進來——”朱政委說。
夢獨進了屋子,立正,向朱政委敬禮,並敬著禮左轉小半圈,又右轉小半圈,即是對在座的五個人全敬了禮了。
朱政委問夢獨:“夢獨,我不要你寫什麼保證書。我問你,你還願不願意跟苟懷蕉維持婚約關係?”
“不願意。”
“為什麼?你簡單說說原因。”
夢獨便簡要敘述了他與苟懷蕉訂立婚約的大致過程,說自己當兵既是為了理想還為的逃避這樁婚約,還說自己從來沒有愛過苟懷蕉,說如果過去真像苟懷蕉所說的是耽擱了她的歲月,那現在決不能再耽擱了,如果明明不愛她卻還維持婚約,才是真正對不起她才是真正失德。
朱政委問苟懷蕉:“我問你,夢獨不愛你怎麼辦?他說他一直不愛你!”
苟懷蕉道:“他愛過俺,他沒考上軍校的時候是愛俺的。他在騙人,他是個騙子。他要是不愛俺,怎麼會深更半夜爬到俺床上?”說完,苟懷蕉打開了她身上的皮包,將夢獨在警衛連當兵時寫給她的信件拿了出來,還有夢獨寄給她的照片,說,“他要是不愛俺,怎麼會在信裡寫那些好話,怎麼會給俺寄來照片?”
瞿冒聖接過苟懷蕉手裡的證據,放到茶幾上,朱政委等人打開那些信件閱讀。
夢獨回憶起他寫給苟懷蕉那些信件的內容,他記得他的信字裡行間乾巴巴的,寫得毫無感情,更沒有說出一個“愛”字。可是他卻忘了,他還寫了許多關心保重之類的話語,那些話在苟懷蕉看來卻讓她生出對他的多少渴念啊,在苟懷蕉看來,那就是他對她的愛啊!
朱政委問夢獨:“我問你,你跟她發生過性的關係嗎?”
“沒有。”夢獨回答。
“有。”苟懷蕉反駁。
“我在問夢獨,你彆插嘴。你們有沒有住在一起?實話實說。”
“有一夜,在同一間屋裡,但是沒有同床。當時我什麼都不知道,是我父母安排的。”夢獨沒有否認——事後證明,他沒有否認是對的,最起碼一些人知道了他敢作敢當的人品。
苟懷蕉趕緊說:“就是那夜,他爬上了俺的床,還兩回趴到俺身上。”
什麼是“同居”?任何詞典上都沒有明確詳細的解釋,更沒有把“發生性的關係”作為是否“同居”的標準。
夢獨道:“她是胡說的。”
可是,朱政委等人卻沒有開腔。
半晌過後,朱政委問苟懷蕉:“我問你,他說他是不會愛你的,你還願意跟他維持婚約嗎?”
“俺願意!”苟懷蕉堅定不移地答道,“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俺這輩子跟定他了!”
朱政委問夢獨:“你呢?你還願不願意?”——後來,後來的後來,夢獨多次悟出,事到那時,朱政委依然還在想為他保住學籍。
所有的人都以為夢獨必會回答“願意”。
然而夢獨卻說:“就是單憑她汙蔑我上了她的床跟她發生關係這一點,說明她的人品低劣到何種程度。我哪怕就是退學,也不會娶她,也不會再跟她繼續保持婚約關係!”
房間裡一下子靜了下來。
苟懷蕉一廂情願地以為,夢獨為了繼續上軍校為了將來提乾,必會答應下來;她還一廂情願地以為,是她把夢獨的前途捏在手心裡,想圓就圓想扁就扁。原來,她有過多次絕望,可是絕望裡總保留著一點點兒的希望,她希望夢獨會與她重續前緣重歸於好,現在,她才是真正的徹徹底底的絕望了,她明白了,夢獨沒有愛過她,夢獨以後更不會愛她,她將完完全全永永遠遠失去夢獨了,既然失去,那就把他毀掉!誰也彆想得到他!
苟懷蕉急促地呼吸了幾下,忽然大聲叫道:“俺要揭發,俺要揭發——”
朱政委和兩個隨從以及瞿冒聖和武平安怔住了。
夢獨也怔住了:她要揭發什麼?
朱政委道:“你要揭發什麼,說!”
血液衝上了苟懷蕉的臉,使得她的一張臉氣急得黑紫黑紫,她半轉身手指夢獨,叫道:“他為了當兵能奔個好前程,把年齡改小了兩歲……”
夢獨想不到苟懷蕉如此信口雌黃,說:“你亂說。”
苟懷蕉繼續叫道:“還有,他是個罪犯,他當兵以前犯過法,被警察抓了,進過好幾回局子。就是前一段時間,放暑假的時候,他還跟小流氓鬼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