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瞿冒聖明麵上否定了武平安的提議,並且說出些冠冕堂皇、聽上去十分正義、正氣和政治的理由令武平安無話可說,但他也一時無計可施,實際上卻是接受了“冷處理幾天”的建議。隻要不知有多長的“幾天”平安無事地度過,係主任的任命也就有了眉目,究竟是他還是十五隊隊長也就見分曉了,成或不成,都到了他跟夢獨秋後算帳的時候。
夢獨無形中成了苟懷蕉的男傭,被瞿冒聖勒令照應苟懷蕉的一日三餐等瑣碎事務。
儘管夢獨鐵定不會娶苟懷蕉為妻,儘管夢獨寧願獨身也不會跟苟懷蕉苟合在一起,但他還是退一萬步地想過,哪怕自己真的走夢家灣男人們“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老路,麵對苟懷蕉這樣一個意誌堅硬如鋼的女人,他婚後的一生也必是被壓迫的、悲劇連著悲劇的、慘不忍睹的一生;夢獨還想過,苟懷蕉真是生錯了年代,她真該生長在白色恐怖的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去做一個被俘的、寧折不彎的地下工作者,並且以她堅韌不拔的性格,去換取一個可以媲美扈三娘的英名。
若說夢獨還有麵子心,還有虛榮心,那目前至少在學員十四隊,他的所謂麵子心、所謂虛榮心,都沒有了任何立錐之地,同學們都知道了他的“醜事”,特彆是瞿冒聖對此事的認知影響了學員們的認知,同學們大多也把夢獨當成陳世美式的人物來看待了。
雖然苟懷蕉足不出戶的程度很高,她的活動軌跡差不多就是兩點一線,僅限於從隊值班室到廁所之間,但十四隊的學員們在路過隊值班室時還是目睹到了她的尊容及她滿含怒氣、老氣橫秋的神態,她對夢獨的不折不撓、死纏爛打令學員們無不膽寒,他們不由地想到自己的正在進行的或尚未開始的戀愛和將來的婚姻,有些人暗暗發誓,哪怕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要遇上苟懷蕉這種類型的女人。
夢獨遵瞿冒聖之命,把苟懷蕉當成來看望他的、遠道而來的客人,他為她打來晚飯,自己卻滴食未進;他又問過苟懷蕉,是不是到外麵找個旅館居住,苟懷蕉用瞪眼來回絕了他。他隻好到庫房裡,找到了原來畢業的老學員們留下的鋪蓋被子,在隊值班室裡為苟懷蕉打了個地鋪,以便讓她夜裡睡覺。
夢獨洗刷過苟懷蕉用過的碗盤筷子後,下樓端到食堂。從早飯後到現在,他還沒有吃過一口食物。他把餐具放好後,正欲朝外走,林峰來了。
“夢獨——”
“林峰——”
“我給你留了飯菜,在餐具櫃裡。你必須要吃飯,決不能為這樣的女人把身體弄垮了。”林峰邊說邊端出了放在餐具櫃裡最底格的米飯和菜。
“謝謝。”夢獨確實餓了,便大口吃起來。
“你把飯菜吃下去,才是對我的感謝。”林峰說。
飯畢,林峰提議到僻靜處的小路上散散步。
夢獨說:“隊裡有什麼安排?會不會忽然間集合呢?我怕耽擱你,我們倆走得近,我真擔心瞿冒聖會對你也有看法。”
林峰說:“我不怕他。”
兩人走出了飯堂,卻沒敢走遠,就在食堂後麵的一條臟兮兮的小路上邊談邊走。
“我跟瞿冒聖頂起來了,他讓我再給那個女人寫保證書,我沒有答應;我還說,我保持起訴他的權利。”夢獨說道。
林峰說:“你頂撞了他,依瞿冒聖的人品,他肯定會想辦法整你;不過也難說,既然你說你會起訴他,而你也沒有什麼錯處,他也不會輕舉妄動的。”
兩顆年輕火熱的心依然天真單純,想法如此太過簡單,他們豈能是老辣的瞿冒聖的對手,何況他們還受製於瞿冒聖呢?
“可這麼僵著,總不是個辦法呀?”夢獨憂心地說。
“我看出來了,這個苟女人,她這回來就是想把你的學籍鬨掉的。真該將計就計,她不仁,也給她不義,答應她的條件,跟她維持婚約,但就是不跟她結婚,拖,拖,看她長得那麼老相,把她拖成老太婆,把她拖死!”林峰道。
夢獨說:“唉,還是算了吧。我倒是覺得,跟這樣一個吃了秤砣鐵了心的女人耗,沒準兒最後不是她被拖死,是我被她給拖死。”
“唉——,你們家裡人怎麼給你找了這麼一個女人哪?”
“所以,我覺得還是早點兒了斷好;至於我,退學就退學吧。她不是對瞿冒聖說如果把我退學處理,我就得娶她嗎?那倒讓她看看我被退學後終竟會不會娶她,讓她和瞿冒聖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他們這一女一男嘴裡的陳世美。”
“如果因為這種事兒,瞿冒聖真的開除了你的學籍,那你就決不能饒恕他,就一定要向上級有關部門起訴他!”
“行。”
晚上七點多了,不遠處有哨聲陸續響起,他們估計他們所在的學員十四隊可能也會集合或者正在集合當中,便趕緊拔步朝他們所居的樓棟跑去。
果然,剛才響起的集合哨聲中就有學員十四隊的,他們二人遲到了片刻,喊了報告,好在,瞿冒聖和武平安皆沒有為難他們,值班的區隊長讓他們入列了,但是瞿冒聖卻狠狠地分彆剜了他們一眼,剜向夢獨的那一眼,更像是要剜出夢獨的心臟。
集合的時間不長也不短,約摸半小時。武平安強調了新學期即將正式開學,學員們應重點注意的一些事項;接著是瞿冒聖講話,他卻給全隊上了一堂較短的思想品德課,要求學員們艱苦奮鬥不忘本色,要求學員們一定要警惕小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要做霓虹燈下的哨兵,決不為城市裡的五光十色迷了眼……學員們大多明白,瞿冒聖意有所指,指的就是夢獨。
瞿冒聖以他所掌控的、擁有的絕對的話語權在全隊範圍內,在意識形態上對夢獨的所思所為來定性,他相信他所說的謊言用不著說一千遍,隻說幾遍就會在絕大多數學員們的頭腦裡升格為事實升格為真相。
集合快結束時,瞿冒聖下達指令,要求會後各班召開班務會,圍繞他的講話精神展開討論,然後每個人寫出一份不少於兩千字的心得體會。
班務會,三班開得有些沉悶。大家心知肚明,這一晚,無論是隊裡的集會還是班務會,針對的都是夢獨,他們討論,能說些什麼呢,當著夢獨的麵兒,說什麼都是尷尬,何況,他們每天同一桌吃飯同一屋睡覺,互相之間結交下的感情怎能被心不由衷的話蓋上灰塵呢?更何況,夢獨的人品著實不錯。
輪到夢獨發言時,夢獨沒有回避,說道:“說實話,我不知道是不是連累了我們班。我想說的是,我出身農民,家裡窮得丁當響,壓根兒沒見過小資產階級,也不懂得什麼是小資產階級思想。我的頭腦裡,挖不出來這些東西。”
這時,門卻開了,苟懷蕉站在門口,問:“夢獨呢?”
夢獨隻好趕緊起身,向大家擺了擺手,示意請假,跟苟懷蕉去了隊值班室。
苟懷蕉故意說:“俺以為你扔下俺,跑了呢。”
夢獨說:“我跑得了嗎?你不是說,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嗎?”
“當然是,俺量你跑不了,你也不敢跑。”
夢獨懶得跟苟懷蕉多說什麼,乾坐著,一言不發。
苟懷蕉也閉上了嘴,瞪視著夢獨,她發現眼前的這個男人仍然是一個陽光少年,而她,卻已經滿麵滄桑。她再一次暗下決心:想丟下俺,俺就得讓你付出代價,俺要叫你脫掉身上的黃皮!可是,瞿領導真的能把這個變成夢獨的夢毒身上的黃皮扒掉嗎?怎麼現在看起來還難有定論呢?
想到這裡,苟懷蕉暗暗有些著急。她想:看起來,俺不能讓局麵就這麼一潭死水下去,俺得把死水攪活,才能稱了俺的心。
熄燈就寢的哨聲吹響了,各學員寢室裡的燈光幾乎在同一時間熄滅,原有的嘈雜聲也頃刻間偃息。
夢獨和苟懷蕉對峙著的隊值班室裡的燈光還固執地亮著。
夢獨雙肘伏在桌上,額頭貼在手背上,他好困,好累,好想睡個好覺啊!
好長時間過去了,夢獨抬起頭來,對苟懷蕉說道:“你累了一天了,早點兒休息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說,有什麼事兒明天再辦。好嗎?”
“你也睡吧。”苟懷蕉看似平靜地回答夢獨。
夢獨沒有看出苟懷蕉平靜下麵的波瀾,畢竟,苟懷蕉也的確累了,需要休息呢。於是,他便出了隊值班室,輕手輕腳回到了三班寢室,攀上了他的上層床鋪。
夢獨身心俱疲,很想睡一覺,可是躺在床上,腦海裡卻波浪滔天,攪得他想對著夜空大聲呼喊,想吐出心胸中的積鬱。十二個人的房間裡,有人打起鼾聲,也有人跟夢獨一樣正在失眠。時處盛夏,清一色男兒的學員們睡在沒有空調隻有電扇的屋子裡,難免光胸露背,近乎赤身裸體。
夢獨腦海裡翻湧的波濤終於趨向平靜,開始退潮,他感覺自己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之中了。可是他卻在半夢半醒中,隱隱聽到房門門軸極輕極輕的轉動聲,門半開了,一個黑影緩緩移了進來——夢獨還以為這是他的一個夢境呢——可是他忽然意識到這不是夢,而是黑夜裡的殘酷現實,因為那個黑影的手摸向了他的床鋪,分明是要爬上他的床——他激靈一下坐起身來,悄聲道:“你要乾什麼?”
“你困了,俺也困了,俺也要睡覺了。”苟懷蕉平靜地輕聲說道。
睡在緊挨電燈開關的床鋪上的那位學員打開電燈,燈光令房間裡的一切瞬間全裸。
燠熱的天氣讓人難以安眠,好不容易進入並不深沉的睡眠中的學員一下子醒過來,趕緊用毛巾被蓋好幾近全裸的身體,但還是有幾個睡眠極好的學員仍隻穿一條內褲酣睡著,發出香甜的打呼聲。
好在開燈的那位學員反應過來,“啪”的一聲,又把電燈關上了。
夢獨隻好下了床,重又回到隊值班室,他的身後是苟懷蕉。兩人在隊值班室裡相對而坐,隔著一張桌子,夢獨背對著吊在牆上威風凜凜的瞿冒聖,苟懷蕉則是麵對著在她看來是給她壯膽助威的瞿冒聖……
淩晨過後,苟懷蕉合衣躺到地鋪上,蓋上薄被子,一會兒過後,竟鼾聲如雷般地響起來。
聽著苟懷蕉如雷貫耳的鼾聲,坐在椅子上的夢獨不寒而栗。當然,這樣的鼾聲,他早就領教過了,但是在這樣的時辰,在這樣的環境裡,夢獨再次聽到時,不僅讓他驚心動魄,還令他覺得惡心難耐。他忽然間一陣反胃,一股酸水漾上來,他趕緊衝到隔壁衛生間裡,壓抑著聲氣哇哇嘔吐起來。
嘔吐過後,夢獨的腹中空空如也,雖然饑餓,卻覺得輕鬆了許多。他仍回到隊值班室裡,坐等天明。
林峰抱著自己的毛巾被站在隊值班室門口邊向夢獨招手,夢獨到了門口,林峰悄聲說道:“後半夜天有寒氣,小心著涼。記住,你一定要強迫自己睡著一些時間;還有,一定不能感冒。如果生病了,這些焦頭爛額的事兒你就更沒辦法應對了。”
夢獨點了點頭,輕聲對林峰說:“要是在地方,我早就逃離了,可是我現在卻逃無可逃,如果我逃走,那我就是逃兵,瞿冒聖就名正言順可以派兵抓我了。”
“不要有這種念想,更不要做傻事,我們都年輕,以後的路還長著呢。”
兩人緊緊握了一下手,而後,林峰才朝寢室走去,在寢室門口,他回了一下身,與夢獨互相揮了揮手。
夢獨重又坐在桌前,身披林峰遞給他的毛巾被,頭伏在雙肘上,昏昏沉沉地苦熬長夜,他不由想起一句詩:“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蹁躚。”
不知何時,夢獨終於進入了紛紛擾擾的夢境之中,那夢境雖是紛紛擾擾,卻也還是給了他休養生息之感。
整整一夜,隊值班室的燈亮著,門開著……
窗外,鳥兒歡唱起來,天,終於亮了。
夢獨的心情卻更加灰暗了。
苟懷蕉也坐了起來,雖然她曾經鼾聲如雷過,但還是早早醒來,多重心事令她沒有再度回到睡眠中去,好在她隻是躺在鋪上,沒有叫醒伏桌而眠的夢獨。
夢獨與苟懷蕉互看了一眼,夢獨發現苟懷蕉的目光裡飽含仇恨,豆莢形的眼睛睡眼惺忪,眼角布滿眼屎,她長長的、披在肩上的頭發變得淩亂了,看上去像個厲鬼,這樣的麵目著實讓夢獨心生一絲恐懼。
因視物有些模糊,苟懷蕉意識到了什麼,便摳掉了巴在眼角上的眼屎。她站起身來,拿著毛巾去了衛生間。
夢獨心緒糟糕到沒有洗漱。好在,因睡眠不足,他的臉色隻是略顯蒼白了些,但卻一點兒不臟。
苟懷蕉回來的時候,各個學員隊的起床哨聲尖厲地響了起來。
或許是尚未正式開學之故,學員十四隊這個早晨沒有出操,值班的區隊長喊出了“整理內務,打掃環境衛生”的指令。
夢獨沒能參加這一活動,他的個人內務是林峰幫他代勞的。
夢獨看了一下手表,快到開飯時間了,他起身下樓給苟懷蕉打早飯。苟懷蕉倒是沒有緊跟他,她知道夢獨是去為她端稀飯端饅頭呢。
夢獨在食堂為苟懷蕉打飯時,肚腹空癟的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個圓圓的大饅頭,立即感覺到身上的力氣恢複了一半。
當他把飯端到苟懷蕉的麵前時,開飯的集合哨聲響了。
早飯過後,同學們去學院分給十四隊的公共區域打掃衛生去了,夢獨自然無法前往參加。
人去樓空,一整棟大樓變得安靜了許多。
“小苟,你來一下。”瞿冒聖站在門口,道。
苟懷蕉趕緊踏著瞿冒聖的足跡,進了瞿冒聖的房間。
瞿冒聖關上了房門,以免夢獨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
已坐等苟懷蕉來到的武平安問苟懷蕉:“我們聽說,你昨晚上去了夢獨所在的三班宿舍,這裡全是男性,影響很不好。”
“俺是到夢毒床上的,跟旁人無關。”苟懷蕉說。
“你為什麼要睡到夢獨床上?”
苟懷蕉說:“在他老家夢家灣的時候,俺就是那麼睡的,他跟俺住在一起,屋子裡有兩張床,不過,是他夜裡爬到了俺的床上。”
“什麼什麼?”瞿冒聖吃驚地問,“你是說,你們已經同居了?”
“是的。”得不到就毀掉他
“那有沒有……進一步的關係?”瞿冒聖又問,怕自己沒說明白,也怕苟懷蕉沒聽明白,他問得更明白了一些,“就是,你們兩人之間有沒有發生關係?男女兩性的關係?”
苟懷蕉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說:“他都爬到俺的床上了,能沒那事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