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夢獨早已知道苟懷蕉會來他家過年,但當他看到她真的出現在他家時,心裡還是立時生出嫌惡。他發現,他對她的嫌惡一直沒變,且嫌惡的性質也沒變。
可是,如果她不來,他實難找到機會跟她把心中所想對她說出來。
他沒打算大年初二就對苟懷蕉暗示或明示與她解除婚約,畢竟隻是新年的第二天,但他決計尋找時機對她說出心中之意。
即便他想把要說的話提前到大年初二說出來,但現在喝了些酒,雖心醉而不糊塗,但定不能說得恰如其分。所以在略含醉意的清醒裡,他跟他們打了招呼。
他進了堂屋,略坐片刻後,推說頭有些暈,便進了他的小西屋裡。在他當兵離開家後,為了出入的方便,父母將小西屋原來的門封死,而在堂屋與小西屋的隔牆上開了個沒安門的門洞。小西屋內放了兩張小床,而在堂屋的帳子後則擺放了一張稍大的床。他當兵在外期間,父親母親睡在小西屋裡一人一床,而在他當兵回來後,他們便移到堂屋的帳子後的那張稍大的床上共睡一床了。
從門洞進入小西屋,他仍是睡到窗下的那張小床上,那張小床的位置一直沒變,當兵之前就那麼擺放著,他一躺在上麵,就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雖然他不想回到過去的時光,可是卻還是好奇地有些戀舊。
他和衣躺下,拉被子蓋在身上,閉眼裝睡,卻將堂屋裡一眾人等的說話儘收耳鼓。說話的主要是父親母親和夢胡香苟得古,那個女人苟懷蕉甚少開口。他聽得出來,說話人都在回避對他而言較為敏感的話題,以免讓他警醒,他們談的大多是家常事,絲毫沒有提及他們向他提說過的結婚事宜。
他閉著眼,卻還是能夠感覺到堂屋裡或坐或站著的人偶爾有意無意向他投射來的目光,他還能感覺到窗外的天光在漸漸地由亮變暗,光感在告訴他天色向晚,他明白苟得古和夢胡香這對媒漢媒婆用不了多久就會離開這裡,他竟有些不希望他們離開這裡,他們一旦離開,這幾間陰濕狹小的屋子裡的氣氛就會更加窒悶也會立時變得更加尷尬。
他往哪裡逃,往何處躲?
果然,一會兒過後,媒婆媒漢起身告辭。
母親叫他:“毒兒——,毒兒——”
他明白母親的意思是讓他起來送送媒婆媒漢,因為在父親母親的眼裡心裡,他們是把苟得古和夢胡香當成恩人來看待的,在夢家灣,在此地十裡八鄉,皆把成就一樁姻緣,當成一件功德無量的善事。
他沒有應聲,裝作睡著了。
他聽到父親母親和苟懷蕉一起邊說邊送夢胡香苟得古朝院門口走去,他還隱隱聽得他們在院門口站立著依依不舍的語言表達;再後來,他聽到的就是父親母親與苟懷蕉一起回到了堂屋裡,一起和麵,一起做晚飯,苟懷蕉叫父親“爹”,叫母親“娘”,父親去煙熏火燎的鍋屋裡燒火去了,母親則與苟懷蕉擀麵葉兒。
很快,鍋屋裡帶著蔥花味兒的油煙氣漫出來。
黑暗罩住了他閉著的雙眼。
不知是誰拉亮了堂屋裡的電燈,那電燈是十五瓦的,昏黃而黯淡。
他聽到,是苟懷蕉到鍋屋裡把麵葉兒盛到瓦盆裡,端到堂屋裡那張破舊的、幾近散架的飯桌上,並把麵葉兒盛到碗中。
父親母親與苟懷蕉三人虛讓著坐下先吃,但誰也沒有動筷子,都知道小西屋裡躺著他哩。
很顯然,父親母親把這個叫他起來吃飯的良機給了苟懷蕉。
他預感到苟懷蕉將會進來叫他起來吃晚飯,他不想讓她看到他的睡相,便趕緊側身朝裡。
雖然他和苟懷蕉之間按照鄉俗而訂立的婚約已經三年半多,但他們的交流說起來全是通過書信,他們幾乎從未麵對麵地交談過。
苟懷蕉從低矮的門洞走了進來。
他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苟懷蕉知道他並未睡著。
苟懷蕉叫他了:“夢毒,起來吃飯嘍——”
他沒應聲。
苟懷蕉重複道:“夢毒,起來吃飯吧,天冷,看麵葉子涼了。”
他聽出來了,苟懷蕉叫他是叫“夢毒”,而非“夢獨”,在苟懷蕉那裡,其實是一直把他當成“夢毒”的,“夢毒”是他給苟懷蕉的第一印象,先入為主,她便把他永遠當成“夢毒”而難以更改了;雖然,苟懷蕉在給他的信裡叫他“夢獨”,但好幾次他發現,那“夢獨”明顯是修改過的,有的是“毒”字被橡皮擦過而後蓋上了“獨”字,有的乾脆用黑墨塗掉而後加寫“獨”字。
連夢家灣人,連父母兄姊都不願意承認他是“夢獨”,更何況苟懷蕉呢?
“夢毒……”苟懷蕉嘴裡的“毒”字隻說出一半,頓住了。
他開腔了,說:“我不吃了。”
“咋不吃哩?”苟懷蕉近乎男聲的女中音問道。
“我不餓,不想吃,你們吃吧。”他說。
苟懷蕉回了堂屋。
父親母親叫苟懷蕉坐下吃飯。
苟懷蕉也不吃。
母親進了小西屋,叫他起來吃飯。
大過年的,何況這一天才是大年初二,他不想太讓彆人覺得他掃興,給彆人添堵。於是,他隻好起來了。
但他發現,苟懷蕉的臉色變得更黑了。也許在苟懷蕉看來,他是不給她麵子而給母親麵子;也許苟懷蕉會認為,他是為了讓她吃飯,是在關心她哩。
他吃飯,苟懷蕉也便坐到了飯桌邊,吃起來。
四個人圍坐在一張飯桌上,是過去從未有過的情形,乍一看去,像是親密的一家人。
他吃了半碗麵葉,重又上床,拿起一本小說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他聽到鍋屋裡的忙碌聲,是母親與苟懷蕉互幫著洗鍋洗碗。在這地界,未過門的媳婦哪怕再疏懶,也會在親娘的教導下,到了婆家主動做家務,以顯示將來是個孝順兒媳。
父親坐在堂屋裡“叭噠叭噠”地抽旱煙,未經烤製加工的煙葉在父親的煙鍋裡一點點燃起,蔓出的煙霧不僅刺鼻,而且有一種原始的生硬感。雖然堂屋是開著門的,但還是有一小撮又一小撮的煙霧飄進小西屋裡。
他幾欲嗆咳,但還是忍住了,用手堵住嘴鼻。
母親和苟懷蕉忙畢,二人回到堂屋,母親竟然是苟懷蕉攙著走進來的。其實母親身體還是較為硬朗的,雖是小腳,但遠不到需要彆人攙扶的程度。他隻是朝堂屋裡瞟了一眼就看得出來,苟懷蕉裝出的孝媳姿態讓母親很受用。
不知是為了躲開父親噴出的煙霧還是彆的原因,準婆媳倆居然相濡以沫地走進了小西屋裡,坐在另一張床上,慢條斯理拉起呱兒來,簡直像是一對親熱的母女。
他身披黃大衣半躺半坐在小床上,手拿小說,其實連一個字也沒有入眼入心,耳鼓倒是灌進母親和苟懷蕉談話的隻言片語,卻煩躁地不想聽,他壓根兒就不想聽她們的談話。
他放下小說書,把大衣壓到被子上,身子和頭全出溜進了被窩,並將被子裹得嚴嚴實實。雖然心煩意亂,多少生活亂象疊加著在他的腦海裡回閃盤旋,興許正是這些消耗了他的腦力、精力,終於,不知何時,他跌入了睡魔的股掌之中。
當他醒來時,已是後半夜了,他是被一泡尿憋醒的,他必得去一趟院牆根下的茅房解決內急,否則難以熬至天明。
一絲昏暗的天光穿過沒有窗簾的窗戶漫進屋內。
他坐起身來,竟聽得對麵那張稍大點兒的床上有挺響的打鼾聲,他以為是患有鼻炎導致鼻孔經常不通暢的母親,便輕聲叫道:“娘,開燈——”電燈開關繩早經移至那張床的床頭箱子鎖環上。
鼾聲持續。
他隻好下床,想摸索著開燈。
但此時,鼾聲卻停止了。
他又輕聲說:“娘,開燈——”
那張床上響起窸窣聲。
他站在自己的小床邊,看向另一張床,等著昏黃的燈光亮起。
一團黑影在那張床上坐了起來。
深更半夜,人的心思是恍惚的,他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兒,母親的身影像是被黑夜給放大了。
“嗒”一聲輕響,燈亮了。
他駭了一跳,一顆心幾乎從胸膛裡跳出來。無論深夜令得人的心思多麼幽冥,他的頭腦還是靈醒過來,一雙眼睛更是看得清楚,在那張床上坐起身來、為他拉亮電燈的,不是母親,竟然是,苟懷蕉。
苟懷蕉也在看向他,木無表情,燈光將黃暈布上她的臉,更使她的那張臉黑裡透黃黃裡透黑,黑黃間有著磕磕絆絆的粗糙,把昏暗的燈光吸了進去。
“啊,你怎麼睡在這裡?”這句話差點兒從他的嘴中愚蠢地衝出去,好在,他的嘴唇隻是動了動,並沒有發出聲來。儘管身穿毛衣毛褲,但他還是急慌慌地重又上床鑽入被窩裡,將身子裹緊,剛才憋不住的尿意頃刻間不知跑到了哪裡,或者是,被五臟六腑和肌肉皮膚給吸收了。
悶在被窩裡,他狠狠掐了一把大腿,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犯下如此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他,他居然與苟懷蕉同居一室了?這,這算不算是同居啊?
他後悔昨天白天沒有對苟懷蕉的住宿作出妥當的安置——雖然家裡的住宿條件實在簡陋。他不作安排,父親母親就會按照他們的意願作出讓他們滿意可心的安排。可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都追悔莫及了。
他恨不得自己所睡的這張床下的地麵突現一個大洞,他寧願鑽入其中,也不想在這個房間裡多待一分鐘。
他越來越懷疑,去年的報考軍校是不是人生路上的一步昏招。
他憋在黑暗裡,憋在被窩裡,苦熬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