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夢獨如何抵禦,在有些事理上,他不得不入鄉隨俗。他自我安慰:後退一步,是為了向前進取。
雖然他的觀念、認知均有了質的提升,但也不儘然就與這個時代的發展合拍,有些甚至遠遠落後於時代的潮流。闖蕩異鄉三年多,他並不知道,所謂理想已經為無數人所不齒,錢,早已成了衡量人生價值的主要標準。除非一個人的理想能夠變現成巨額財富,否則不過是臭大糞。
他不折不扣屬於無錢者和無產者。他每個月隻有區區二十多塊錢的津貼費,雖然他省了又省地花,但除去牙膏香皂毛巾等等的日常花銷外,確乎所餘無幾,再說,他還要買哲學書和文學書看。這一番寒假回來,他用積攢下的為數羞澀的幾個津貼費,給父親母親買了些禮物,餘下的錢就隻夠回學校的路費了,當然了,差旅費總是要報銷的,但那卻不是眼前的事兒。
可是,年關去苟懷蕉家,多少還是要買些禮品的,倘若空手而去,於情於理說不過去。他想過,倘他堅執不去苟懷蕉家,年尾年頭,不定得鬨出多少亂子,他孤身一人,而彆人卻是那麼抱團對付他,他會輸得很慘。
他找到了三姐夢向葉,向她借了點錢。好在夢向葉知道他現在並沒當官,沒有月薪,不隻把錢借給了他,還到了夢家灣,埋怨父親母親不為小弟弟準備去苟懷蕉家的年禮,她說她們姐妹幾個送來的酒也是可以當作年禮的。至此,老父老母才知道他在經濟上是很窘困的,居然還需要他們的供給。
“不是說你當官了嗎?”母親問。
“當什麼官?我當兵又不是為了當官。”他答。
“那你咋穿了四個兜的軍裝哩?”父親問。
“學員的衣服跟乾部們的衣服基本上是一樣的,但是在校學習期間,並不拿月薪,還是拿的津貼費。”他解釋道。
漸漸地,父親母親總算明白了,夢家灣一些原以為夢毒已經當了官的人也明白了,他還不是官,他現在站在一塊從兵到官的跳板上,跳得好,就過去了,跳不好,就可能得承受滅頂之災。
父親母親還明白了,他們還在受著他的拖累,看起來,他一日不與苟家宅子上的那個女子完婚,他對他們的拖累就沒有完結。好在,他站在那塊跳板上,用不了多久,就會成為有頭有臉的人,正因了此,夢家灣人不是都高看他們一眼嗎?
送苟懷蕉家的年禮準備好了,不太豐盛,倒也不太寒酸。他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失策,對他來說,彆人心心念念盼望的寒假對他來說,不僅多餘而且累贅。可是,如果他在寒假期間不回家,何止不孝,還有違人倫。再說,不回這個令他頭痛的家,他能到哪裡去?雖然家讓他感受到的不是溫暖如春,雖然他打心眼兒裡討厭這個家,可是,他還是想念父親母親的,不管怎麼說,他們給了他一具肉身,還把他帶到紛紜複雜、熱鬨非凡、苦樂相伴、氣象萬千的人間。當然,他知道,他還會繼續離他們而去……
他多慮了,他沒想到和不知道的是,苟懷蕉一家看重的不是他的年禮,而是他本人。
苟懷蕉和家人已得知他回到夢家灣來了,一家人按兵不動,苟懷蕉更不會主動去夢家灣,他不回來的時候,她可以去他家看公爹公婆,他回來了,她反是故不登門,要按著這裡的鄉俗維持自己作為一個未過門的媳婦的矜持。
苟懷蕉和家人經過曾經行伍之人的指點,都知道夢毒現在是站在那塊從兵到官的跳板上,前途既不可限量,但同時也十分叵測。但正因了此,苟懷蕉更不主動去夢家灣,他們要看看他是不是會輕慢她和她的家人。
他來了。
苟懷蕉一家人以為,顯見得,夢毒是信守婚約的,心裡是有苟懷蕉這個人的。
苟懷蕉在家裡,苟懷蕉的半瞎老母也在家裡,苟懷蕉的二哥二嫂也在家裡。
在婚約尚未解除之時,夢獨依然、也隻能按著鄉俗稱苟懷蕉那半瞎母親為“媽”,還稱苟懷蕉的二哥二嫂為“二哥”“二嫂”。
剛剛重新看到夢獨的那一瞬間,苟懷蕉驚了一下,看出了他的變中不變和不變中之變。其實,這並不出她所料,隻是不解,為什麼歲月會把精華滋潤到他的臉上和身上?反觀自己,愈加顯出了年紀,一張臉不僅更加黑黃,還更加粗糙毫無光澤。可是苟懷蕉心裡淨清明白,眼前英氣勃發如一株白楊樹般的男兒是她的男人,她的未婚夫。
苟懷蕉招應他,一顆心卻彆彆地跳著,說:“俺不知道你回來了,要是知道了,俺早就去看你了哩。”
“不用。”他說。
“俺本來想去部隊上看你的,你不叫俺去,俺就沒去。”
“部隊上那麼多人,要是每個人家裡都去人,還不亂了套?”
聽到他說“每個人家裡都去人”,苟懷蕉覺得他還是把她當成家裡人的,就又說道:“俺可是什麼都依著你的。”
苟懷蕉的二哥苟懷砣和二嫂跟苟懷蕉有著差不多的感受。但他們畢竟不是婚約中人,他們一直不看好這樁婚約,而今更感到了二人的不配。可是他們知道,他們的妹妹苟懷蕉喜歡這個男兒。苟懷砣“妹夫”“妹夫”地叫著,給他遞上一支煙。
他謝絕了,說自己不抽煙。
苟娘雖然看不見眼前的景象,但她的兩隻耳朵既有著非同尋常的聽力,還有著他人不理解的、不可思議的視覺功能,多年來浸潤在奇門遁甲裡,早已把世事看得比常人更透徹,但她怎麼拗得過小閨女苟懷蕉的癡情呢?
像是約好了似的,半個時辰過後,苟懷蕉的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都來到了,連媒婆夢胡香和媒漢苟得古也來了。
說話聲、笑聲,聽上去歡聚一堂。
苟懷蕉一家人以這樣的方式表示了對他的歡迎和器重,何況,還有媒婆媒漢的見證哩。
媒人的嘴,無底洞,深不可測,說起話來真真假假,至於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就更不好猜度了。苟得古說:“三叔,聽說你當官了,當多大官啊?可彆把俺老百姓給忘了啊。”
他說:“當什麼官?我現在還在學習階段。”
“哦,還沒當啊。那以後要是當了,可不能忘了俺啊。你更不能忘了,俺可是你倆的紅媒。”
夢胡香接言道:“要不說大奶奶的卦算得準哩?看看吧,俺三嬸子真的有旺夫命哩。三叔也不能不承認吧,你的兵當得有多順溜啊,還不是三嬸子的命把你托的?”
苟懷蕉的姐姐們也加添熱鬨:“看起來,他們兩人真的是天生的一對哩。”
“是地造一雙。”
“千裡姻緣一線牽,他們還不得托夢胡香和苟得古的福?”
眾人夾七雜八,聽得他有些暈頭轉向,但他保持著最起碼的清醒,所以,極少開口,更不應承什麼。
夢胡香說:“三叔,今天是大年二十八,後天就是大年三十,眼瞅著就又過一年,你們就又添一歲。等年過了,是不是把婚事辦了?大年初五、初六都行。你們的年齡也都不小了哩。”
他感覺到今天似乎掉入了一個局,一個眾人設計好並且繼續營造著的局,可是他卻無法脫開這個局。他並不知道,他還是自視甚高了,在鄉人們的俗禮麵前,他還真的遠遠不是對手,他當兵在外感悟到學習到的那套認知,在這地方狗屁不通。他實話實說:“部隊上有規定,像我這樣的情況,不能結婚?”
“部隊上不能結婚,學校裡總允許吧?”
“學校裡更不行。”
苟得古追問:“部隊上不行,學校裡也不行,那哪裡行呢?”
“得等到畢業以後才能說這事兒。”
“才能說?光是說怎麼行哩?”苟懷砣說。
這麼多人,那麼多雙耳朵,那麼多張嘴巴,聽得了他口中一個稍有不慎的字眼兒,就發出這樣那樣的聽上去柔和實則咄咄逼人的問話,令他難以招架,一招架,就更會錯從口出。
“我跟苟懷蕉之間的事兒,我會跟她好好說的,她一定會理解的。”他推敲著言詞,說道。
“那可不是你跟她兩個人的事兒。”眾人皆說出與此語大致不差的話。
他一下子想起來,那天大姐夢向花也是這麼說的。
此番來到苟懷蕉家,他既是完成一個無法抗拒的禮節,同時還想相機行事,他要給苟懷蕉一個明示或暗示,讓苟懷蕉知道他不愛她,讓苟懷蕉意識到這樁婚約的荒謬和不道德。他以為他是有備而來,隻是“備”得很不完善,沒有想到的是,苟懷蕉和苟娘、苟懷砣夫妻卻早有準備,苟懷蕉的姐姐們,及夢胡香、苟得古更是有備而來,並且他們的有備還互相提醒互相彌補,共同對付他這個與當地的強大世俗越來越疏遠了的年輕人。
他們為什麼“有備而來”得那麼充分呢?他心裡起了疑惑。但旋即心裡亮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天與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們姐姐們的對話言談,家中定是有人將他的所思所想和所言及時告知了夢胡香的哥哥,夢胡香和苟得古已經知道了他的心思,他們當然不會把他的心思和盤跟苟懷蕉一家說,而隻挑對他們有用的說,若是苟懷蕉知道了他的心思倒是好了。
他感覺自己依然被罩在一張網裡,一個囚籠裡,而且,為了不使他逃脫,相比過去,現在將他罩得更嚴實了。
氛圍是緊張和尷尬的,但聽上去卻又是談笑風生的。
苟懷蕉一家人除了嘴忙,動作上更是忙忙碌碌,他們又是煮肉,又是煎蛋,又是炒菜,苟懷砣還打開了一瓶老燒酒,斟滿了好幾個杯子。苟娘自是坐在上座,她摸摸索索地拉著他,叫他坐下,缺了牙的老嘴說道:“好兒,乖兒,挨著俺坐,挨著俺坐。”
苟懷蕉一家人與夢胡香和苟得古聯手,為他營造一種虛假的賓至如歸的感覺,不,是回家的感覺,不,是要讓他感覺上比回到他那個出生長大的家還要其樂融融,讓他感覺到他是這個家的貴婿。而他們口口聲聲也是這麼說的:
“夢家灣是你的家,這裡也是你的家。”
“不要客氣啊。”
“彆把自己當外人。”……
他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的頭腦。
他早就學會了喝酒,但從不迷酒。他知道酒會攪亂人的心性,會說出不想說的話,做出不想做的事。所以,無論苟懷砣和苟得古多麼做作地殷勤地向他敬酒,他隻說“不會喝酒”四個字,從而推辭掉“醉翁之意不在酒”。
苟懷砣再度端起酒杯,敬道:“妹夫,喝一個吧?”
他還是擺了擺手。
苟得古說:“都說當兵的喝酒個個都凶,你咋倒是退步了哩?”
“是退步了。”他承認。
苟娘在為他解喝酒之困:“俺兒是個好兒,不抽煙不喝酒,哪像你們,一個個都是醉糊頭。”她的眼皮對著夢毒翻了一下,露出明亮的眼白,似乎看透了他的五臟六腑,令他駭了一下。
苟得古說:“大奶奶你可真是偏心,最疼你的小女婿。倒也是啊,一個女婿半個兒嘛。”
苟娘親熱地摸了摸他的肩膀,說:“什麼半個兒,他是俺的一整個兒。”
苟得古趕緊輕拍了兩下自己的臉頰,笑道:“哦,俺說錯話了,自罰一杯。”他為自己找了個貪杯的理由,端起一滿杯酒,一飲而儘,還向夢毒亮了亮杯底,表明對他的“誠心”。
借著酒勁兒,媒漢苟得古故意裝醉,似是說出醉語,實則句句直達目的:“夢毒三叔啊夢毒三叔,你在外邊不知道,這三年多來,三嬸子的心全操到了你身上。你不在家,她還去夢家灣你家裡,做這做那,為你儘孝哩。”
“俺小妹妹從沒起過外心。”苟懷蕉的三姐苟懷韭說道。
“這是她的命,儘孝是應當,更是她的本分。”苟娘的話幽幽出口,一字一句都顯出長輩的老到。
夢胡香和一眾人等都稱苟娘說的在理,都說苟懷蕉那麼做就對了,她是做兒媳婦的,丈夫不在家,理當如此行事。
偶爾,夢獨會將目光投向苟懷蕉。三年多以前,他是堅決杜絕與苟懷蕉單獨相處的機會的;而今,他很希望能有這樣的機會,他想跟她說點什麼,哪怕在今天不貿然對她提出毀約,可總能向她傳遞一點這方麵的訊息。
今兒個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氛圍,顯然不適合對她說出心中的本意,可他還是希望能尋覓到這樣的機會。
他們不給他這樣的機會;三年多前,他們總是想法兒讓他能跟苟懷蕉單獨相處,現在卻不了。
苟懷蕉回看夢獨,但漸漸地,躲開了他的眼光。
苟得古其實心裡透亮,卻裝作醉意蒙矓,他坐在小板凳上,像是不留神歪了身子半倒在了地上。有人要扶,苟得古趕緊搖了搖手,說:“俺沒喝醉,俺是心裡高興,高興俺夢毒三叔要當官了,高興夢毒三叔沒忘了咱們這些人,還回到家裡來了。”
夢胡香說:“俺的夢毒三叔,小時候就有出息,現在更有出息。”
苟得古半歪著身子站起來,故意咬著舌頭,說:“俺,俺,俺上個茅房。”說完眼看向夢獨,繼續道,“三叔,勞你大駕,你扶俺一下,成不?”
夢獨起了身,扶幾分真醉幾分裝醉的苟得古朝向院子裡的廁所走去。
苟得古卻並未排泄汙物,而是將噴著酒臭煙臭的滿是黑黃牙齒的嘴巴貼在夢獨的耳朵上,悄聲說道:“三叔,俺知道你想跟三嬸子說什麼。那些話呀,你不能說,今天呀,更不能說。後天就是大年三十,你要是把話出來了,你就是把天捅了個大窟窿,苟家宅子和夢家灣就全都亂套了,你會讓多少戶人家過不好年的。大過年的,要是出了人命就更不好收場啦。”
他當然預判得出,他與苟懷蕉之間三年多的婚約不是說斷就一下子能夠斷掉的,也沒期望能在年關之際把亂麻般的婚約處理妥當,他隻是把此事開個頭看看會有何種反聵。他說:“我說什麼了嗎?你怎麼知道我要說什麼?”
苟得古說:“三叔你沒說什麼。沒說什麼就對了。”說完後朝他伸了伸大拇指。
兩人重回屋內。
苟得古剛坐下,又喝了一杯酒,說:“啊喲,今天高興。”多年來專為彆人撮合姻緣賺吃賺喝,人近中年,當然看得出他心裡的小九九。
夢胡香說:“高興的事還在後頭。三叔啊三叔,俺現在就盼著吃你和三嬸子的喜糖喝你們的喜酒啦。你得快點兒啊。”不具備完整舌頭的夢胡香說媒的水平完全不在苟得古之下。
苟得古又說:“三叔,三嬸子今天不能跟你走。”
他想:我沒要苟懷蕉跟我去夢家灣我家啊?
苟得古解釋道:“咱這裡的鄉俗,三嬸子還沒過門,不能到你家過大年初一,她還是得在自己家過大年初一,過了大年初一,她才能去你家過年。”
他也沒想過叫苟懷蕉去他家過年;可是轉而又想,他必須爭取到跟苟懷蕉單獨相處的時間和機會,才能用他的認知和想好的語言去感化她,才能與他和平解除婚約。於是,他沒有反駁苟得古,當然,現在也斷斷不是反駁那些話的時候和場合。
雖然時辰尚早,但他卻越來越感到煎熬,決定撤出這種令他尷尬和窒悶的處境。
他心裡希望苟懷蕉能送把他送到村外,於是再度把目光投向苟懷蕉,卻與苟懷蕉的目光相遇在一起,他看到了苟懷蕉在悄悄打量他,可是苟懷蕉的神情卻與以往不同,皺著眉頭,眉毛擰著,像是在跟誰生氣。
苟懷蕉把目光閃開了。
夢獨沒有參透苟懷蕉何以用那樣的目光盯視他,他怎能明白,苟懷蕉為他而生出的驕傲心情更多地被不安所取代,他又怎麼明白苟懷蕉心裡的困惑:歲月也是不公的,給他添上的是意氣風發、青春燦爛的神韻,卻把年輪的軌跡全刻在了她的身上和臉上。
他並沒有吃幾口飯菜,淨頭昏腦脹地聽彆的的聒噪了,但具體聽了些什麼,也早已變成一鍋糨糊。
他站起身來,說要回夢家灣了。
眾人問:怎麼才來就走哩?
他說:“還有事哩。”
眾人又說出一樣的話:“知道你事兒多,是大忙人哩,哪像俺莊戶人家?”
他起身朝外走,甚至忘了許多應儘的禮節。
眾人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是不好生怪,也不好強留了。
他說:“苟懷蕉,你送我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苟懷蕉卻推說有事兒,拒絕了,說有什麼話兒,有的是時間說。
他怎能知道,苟懷蕉不隻是不給他說出心裡話的機會,還不想與他走在一起,尤其不想讓苟宅子村的人看到他們走在一起。
他知道無法勉強,便騎上自行車駛上了回夢家灣的田間小路。
他心裡著實沮喪得很,這一趟苟宅子村之行,一無所獲,落敗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