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後來的後來,他鞭辟入裡地剖析過自己,千百次地自問,他還知道,略知了真相的陳參謀長、蘭連長以及他在天府之都的同伴葉曉南也產生過類似的疑問,隻是,他們沒有問出來:逃離夢家灣世俗尤其是逃離他不情願的婚約的道路有幾十條上百條,條條大路通遠方,他為什麼獨獨選擇了當兵?是少不更事還是缺乏膽魄?他想啊想,想啊想,想得頭昏腦脹,想得半夜失眠,卻無法搜索到一個清晰而標準的答案。時日久了,一星火光在他的頭腦裡躍動了一下,他忽然害怕地想到,在逃離世俗逃離婚約逃離那個女人的同時,自己的潛意識裡是否也在追求著一種體麵而成功的彆樣人生?
夢獨展開信紙,給父母親和苟懷蕉各複了一封信。
在給父母親的信裡,夢獨懇請他們不要裝病煩擾他,連隊事兒太多,領導不批假,他回不去;他還說,在退伍之前,他是不會結婚的——後一句話令他以後極為後悔,那句話給了家人期待的餘地,像是他退伍之後就會與苟懷蕉結婚,所以從那以後他們切盼著他複員回家。
在給苟懷蕉的信裡,夢獨的口氣第一次有些生硬,似是在試探苟懷蕉會作何反應:“你一定不能來部隊,那樣不止會打擾我,也會影響我的進步;還有,我現在是不會想結婚這碼子事兒的,軍人就是這樣,不能想乾啥就乾啥,你若是不理解或者等不及,可以重新考慮我們之間的婚約關係,如果你有了新的選擇,我一定不會怨你,隻會祝福你!”
父母親生氣地沒有給夢獨回信,苟懷蕉卻很快給夢獨寄來信件,信上說:“你現在不想結婚這碼子事兒,那就以後再想;隻要你不變心,我一定不會去部隊上影響你進步。”苟懷蕉又說:“聽人說你學會了推拿針灸,要是學好了,回到家來能到小診所做事,能掙錢哩。”苟懷蕉還說:“我會在家裡一心一意等著你,等著你回來結婚生子過咱們的好日子。”
夢獨看了苟懷蕉的信,心中極為頹喪,他想:“我的心倒是從未變過,隻不過,我的心從來就不屬於你,不知你是真沒看出來還是裝沒看出來。”
不過,不管怎麼說,他總算是逃過了一“劫”——探親之劫。他在夢家灣的生活畫麵從他的眼前曆曆走過,他痛苦地閉上雙眼。啊,不,不,不能回家,決不能!他決不願再去重新體味那種被囚禁的感覺,決不願再去重新體味那種連呼吸都要窒息的感覺。
父母親和苟懷蕉都對夢獨回家休探親假一事死了心,不再催他,隻好心心念念等著他複員回鄉了。
一年一度的軍校招生考試工作開始了,特彆讓一些人興奮的是,今年竟有三年製中專班,是專為一些表現卓越卻隻具有初中畢業文憑的優秀士兵量身打造的。夢獨心有所動,卻又有些為難。若能考上軍校,他就真能像蘭連長所言“個人前途與軍隊事業結合起來”,在軍營這座大熔爐裡,他的個人價值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彰顯,人生也會燦爛耀眼;若能考上軍校,他大抵就可以不再回到夢家灣的生活中,而隻不過是回來以其他身份當一個看客。可是,他又想到,即便如此,他的牽絆並未斬斷,他依然是很多人手裡的風箏,看似飛舞遨翔,實在是個玩偶;倘不如此,他連貌似飛舞遨翔的機會可能都沒有了。
軍校招生,名額稀少,這個三年製中專班名額更是少而又少,像警衛連這樣的基層連隊的士兵們,想得償所願,難乎其難。
得乎?失乎?得失兼備?如果進退維穀,那進總比退強。夢獨不能再考慮下去了,再想下去,他的腦子非炸了不可,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哪怕前麵是懸崖,大不了跳下去粉身碎骨!
夢獨步伐堅定地走進了連部,站在蘭連長房間門前,見蘭連長房間開了個縫兒,斷定蘭連長在屋內,便聲音洪亮地大聲道:“報告!”
“進來——”蘭連長的聲音。
夢獨推門而入,向蘭連長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夢獨,有事兒?”
“連長,我想報考軍校。”夢獨已在心裡構思過措詞,他將自己的想法簡明扼要而又理由充分地說了出來。
“行啊,夢獨,”蘭連長笑了,高興地說道,“如果我的記憶沒出錯的話,這是你第一次提出個人化的目標和追求,對嗎?”
“好像是吧。”夢獨笑了笑,笑容依舊燦爛純真,但越來越多了剛毅和成熟的韻味。
蘭連長不由想起了他接兵時見到的夢獨,還是那麼陽光,陽光裡仍略帶陰影,但的確在向著成熟接近著。他對夢獨說:“你有這個想法,太好了。咱們連隊一定支持你,也會儘全力為你爭取這樣的機會。但你還是要做好兩種準備,特彆是要做好不能參加軍校招生考試的心理準備。你所說的那個三年製中專班,我聽說整個場站隻有兩個報考名額,並且隻錄取一人,但是想考的人,可不止你一個人哦?”
“連長你放心。不管考上考不上,我都會好好當兵的。”夢獨未假思索,說道。
夢獨的報考軍校申請被報到了場站政治處,政治處的乾部乾事將報考名額作了統一彙總及大致的篩選後將情況向場站政治處主任作了彙報,而後交由場站站長、政委、副站長、司令部參謀長、政治處主任等領導研究定奪。
雖然夢獨身處最基層且是多少人看不上眼的警衛連,但其實他早就是場站的名人且有著不錯的口碑,夢獨並不知道的是,在研究會上,場站的幾位領導雖然全知道他,但起初意見並不統一,是陳參謀長的觀點才使得所有人一致給他投了讚成票。
陳參謀長說:“我認為讓夢獨參加軍隊院校的招生考試很有必要,他來自最辛苦的警衛連。如果讓他參考並且他能考上,那對警衛連的全體官兵都是一個鼓舞,也免得新兵們每年在麵臨分配時都不想去警衛連,還免得警衛連裡的一些士兵對待在警衛連裡老是不太安心。”
最終,夢獨從眾多懷有報考意願的人中脫穎而出,獲得了一個寶貴的參考資格。當然了,場站常委會責成政治處對參考士兵作進一步考察,以便給軍校輸送最為合格的人才。
近三年前,當兵成了夢獨的夢想,而今,上軍校成了他的夢中夢,雖然這個夢中夢尚未實現,但畢竟初現曙光。
蘭連長提醒夢獨:“越是在這個時候,越是要做好兩種準備,才不致於在麵臨失利時太痛苦,太失落。你一定要有平常心。”
夢獨回答說:“行,那我就以平常心來對待這個事兒。”
其實,蘭連長和一些人並不知道,夢獨並沒有給自己非考上不可的壓力。
蘭連長又道:“雖然我說要以平常心來對待,但你還是要努力啊。在參加軍隊院校招生考試之前,連隊會儘量為你少安排工作。畢竟新兵已經充實到連隊了,你堅持訓練和做好本職工作就行了。”
“謝謝連長。”
根據通知,考試將在七月初進行,說起來,時日無多。
夢獨將他托人在昌州新華書店購來的兩本小說書“束之高閣”,一本是奧威爾的《一九八四》,一本是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但他卻將尼采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仍放在枕下,他覺得偶爾讀上幾行對鍛煉文采很有益處,再說了,參加軍校招生考試是要寫作文的。他暫時放下了小說,認真複習文化課程,全力向著軍校衝刺。
其時,夢獨還向連黨支部遞交了入黨申請書,但在連隊召開的第一次全體正式黨員參加、預備黨員列席的討論會上,他就被淘汰出局。有的黨員發表意見時提出,夢獨從未提出過這方麵的申請,說明他在思想認識上一定還有很多不到位之處,不可能首次提出申請就被列為考察對象;指導員作為黨支部書記,認為這位黨員的看法有一定道理,而蘭連長作為黨支部副書記也持有同樣的觀點,並且蘭連長還認為,夢獨此時入黨大為不妥,倘若他真的考上軍校,軍校定會有人認為夢獨有突擊入黨之嫌。所以,此次討論的結果是淘汰夢獨,而將已經兩次遞交入黨申請書的束維占列為考察對象。
為此,蘭連長還專門找夢獨談了話,安慰他:“這是好事兒,不要為此背上思想包袱。再說了,你可是第一次遞交入黨申請書啊,哪能想入就入呢?如果你能考上軍校,在軍校,也可以入黨嘛。”
夢獨說:“其實,我不該這個時候遞交入黨申請書,這總給人一種投機的感覺。”
“遞交申請,不分時候;分時候,才是投機。”
“我接著努力就是了。”
“這麼想就對了。”
好在,夢獨早有思想準備,他的心情並未受到影響,全力備考。而在考試中,他發揮正常,特彆是語文和英語均考出了高分,總分超出錄取分數線;在隨後進行的體檢中,他順利過關。八月上旬,他收到了一所軍隊院校的錄取通知書,之前隻知道這所軍校的校名,直到此時才明白這所軍校的具體地址,它座落在曆史上的一處兵家必爭之地,離夢獨的家鄉約摸四百裡的路程。
一紙錄取通知書,標誌著夢獨將開始從士兵到軍官的轉變。這既是他無奈中不得已做出的選擇,也很符合世人眼裡的輝煌前程。
手拿錄取通知書,夢獨卻不僅沒有興奮,反倒有些心事重重。他知道,他得把這個令他喜憂參半的消息告訴父親母親,告訴那個女人苟懷蕉,但這對他無疑是一道難題,但他隻能告訴他們,否則,他們的信就會來到警衛連,再說了,他們也會從老鄉處得知這一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