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以後,夢獨發現並真正悟出,原來環境真的可以改變人,可以造就人;他還發現並悟出,原來一個人的性格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從內向到外向,從外向到內向,看似不可思議,但隻要弄清了這個人曾經過些什麼,曾在什麼樣的環境裡熏染過,也就不難理解並且深以為然了。他想起他閱讀過的一些文學作品,從一開始就對人物的性格定了調子,也給作品定了基調,而這種調子,雖然符合小說的邏輯,卻不符合生活的邏輯,因為生活常常不講邏輯。
離開親人們眼光的盯視,離開親人們好意或惡意的嘮叨,離開親人們無微不至麵麵俱到的各類“關心”和“操心”,特彆是自欺欺人地逃離開束縛著他的婚約……夢獨在遠方的快樂中生活著,他說話的靈感源源而來,他行事的靈感也時常恰到好處地湧出,那個時候,他真的如一隻自由自在的鳥兒,在尋覓,在飛翔,在長大,在向著一隻雄鷹長大。
究竟陽光是他的底色還是沉鬱是他的底色,他不知道,他隻感覺到,他原來的沉鬱越來越多地被陽光消融。
夢獨確乎在由一個小說人物脫胎換骨成一個報告文學人物。
是的,他,已經引起了場站政治處一位宣傳乾事的關注,但是,在衛生隊集訓期間,麵對宣傳乾事,他卻拒絕了采訪。那位宣傳乾事倒是沒有堅持,敏銳地看出了夢獨陽光下隱藏著的不為一般人覺察到的陰影,他不想去翻動那團陰影,畢竟,夢獨還那麼年輕並且朝氣蓬勃,以免使他朝氣裡混雜了讓人難辨的暮氣。
夢獨的生活果真越來越具有了明朗的報告文學色彩,他將小說色彩儘力地牢牢蓋住,那小說色彩便是“遺忘與裝忘”,免得它們沉渣泛起,讓他重新墮入小說氛圍。
因是連隊衛生員的速成培訓,所以時間並不長,兩個多月,培訓內容並不複雜,也沒多大難度。在最後的考核中,夢獨的所有科目均為“優秀”。而在優秀之外,他還有個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緣於一個契機,那是夢獨進入衛生員集訓隊一個多月後的一天下午,吳軍醫為衛生員們上完他的最後一課後先行離開,卻把教具落到了講桌上。衛生員們散課時,夢獨便與一位戰友幫培訓他們的那位吳軍醫把教具送回去。他們到了吳軍醫的診室,卻見吳軍醫正為一個半裸身體的中年人按摩腰部,而那個中年人的腳踝部位上紮了幾根長長的針。其實衛生員速成課程裡是簡單提及推拿針灸知識的,但既然是速成,連隊裡又都是年輕力壯的後生,在大家的認知裡,這種技能學了白學,在連隊裡根本用不上,所以參訓者沒有幾個人對此真正重視。
與夢獨一起來到診室的是場務連的衛生員,他放下教具後就急著離開了,夢獨卻留了下來。
夢獨的眼前浮現出蘭連長後仰身體手捶後背的肢體動作和臉上的痛苦表情,他還想起老家也有人叫喚著腰痛背痛腿痛,但他馬上止住了對老家人的回憶,以免自己的回憶進入讓他不願意進入的煩惱畫麵裡。他問吳軍醫:“吳醫生,你這麼按來按去的,真的有用嗎?”
“如果沒用,那我肯定就不按了,還讓彆人受苦挨痛的。”吳醫生笑著看了夢獨一眼,道。
夢獨看著看著,忽然提出要求說:“吳醫生,我來試試吧?”
“你有興趣?”吳醫生問。
夢獨點了點頭,雙手已放在了那個胖胖的患者的後背上。
吳軍醫搖了搖頭,說:“這個呀,看起來容易,但是操作起來可是很難的,你首先要學會找準穴位。你知道人身上有多少穴位嗎?你能準確地一個一個找出來嗎?說出來呀,你的腦袋怕是要變大一圈呢。”
“有多少個穴位並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我有興趣啊?你給我們上課的時候不是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嗎?”夢獨說。
“你能確定自己不是三分鐘熱度?”年近五十的吳軍醫對人和藹,他對夢獨笑了笑,這麼問道。他早就看出,夢獨是個挺有自己想法的兵,是個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心和探索心的戰士。
“當然不是。”夢獨搖了搖頭,在患者的後背上輕輕亂按了幾下。
吳軍醫略微後撤身子,將夢獨的雙手放到兩處穴位上,並告訴夢獨這兩個穴位的名稱,還對他說了力度與技巧。“這可不是朝夕之功啊。”
“既然不是朝夕之功,那我以後隻要不上課的時候就來幫你。”夢獨不失時機“行寸進尺”。
見夢獨如此的求知若渴和陽光向上,吳軍醫便爽快地答應下來。“我記得,你好像是警衛連來的,對吧?”
“對,我來自整個場站最辛苦的警衛連。”夢獨笑道。
“既然你是警衛連來的,那說起來,你還真該好好學學這個技術,雖然這不是你們的考核科目。你們警衛連的兵,天天搞軍事訓練,容易受傷哪。”吳軍醫說。
夢獨樂嗬嗬地說道:“吳軍醫,我不瞞你說,我們警衛連的兵,跟其他連隊的兵就是不一樣,抗得住跌打,抗得住損傷,不管是誰受了傷,沒有一個叫痛的。”
聽了夢獨的這番話,吳軍醫卻不笑了,他沉吟片刻後,說道:“那是因為你們現在還年輕。可是,十年過後,二十年過後,那些老傷,那些老痛,一旦發作起來,不疼得嗷嗷叫才怪呢。”
“啊,真的?”夢獨手上的動作緩了下來,臉上略帶震驚的神情,看著吳軍醫。
“當然是真的。”吳軍醫說道。
“吳醫生,是不是在他們剛剛受傷的時候,就對他們采取一些措施,將來就會好一些呢?”夢獨思索地問道。
“你說的對。”
“等我學會了這個技術,以後,如果再有人受了傷,那我就可以及時給他們醫治,總會起到一些作用的。對嗎?”
“當然。你可以先掌握一些基本知識,以後自己多加領悟,技藝會一天天長進的。”
從那以後,在剩下的衛生員集訓時間裡,夢獨白天的課餘時間幾乎全泡在了吳軍醫的診室內,看起來是幫吳軍醫做這做那,實際上是在學習中醫推拿針灸等技術。
近一個月過去了,衛生員培訓快要結束了,這些衛生員們將返回各自的連隊,用所學的醫療知識為最基層的官兵們服務。其實,衛生員們隻是學了皮毛而已;想要羽翼豐滿尚需時日,還需要自己的興趣和刻苦鑽勁兒。
夢獨也隻是學了皮毛,但他卻覺得收獲滿滿,也自信滿滿,特彆是他在吳軍醫那裡“偷師”習得的中醫理療技藝,他相信在他回到警衛連之後一定會派上用場,一定能給很多戰友減輕痛苦。
因衛生隊是在內場,而警衛連卻是在外場,離衛生隊二十裡地多,培訓結束回警衛連後,夢獨便很少有機會來吳軍醫的診療室了。在回警衛連的前一天,夢獨在座落於內場的小書店裡買了一本中醫方麵的書籍,他還專門去了軍人服務社,用積攢的津貼費,給吳軍醫買了一盒咖啡一盒茶葉,禮物雖輕,但對於一個沒有薪金的義務兵來說已委實不易,並且也足以表示出心中的謝意。
夢獨再度來到吳軍醫的診療室。
吳軍醫卻堅決不收夢獨的禮物,還要他把東西退回軍人服務社。
夢獨說:“吳醫生,你是不是不想讓我再來向你學藝了?其實,以後,我怕是想來也難來了,因為外場的連隊,藥品是衛生隊設在外場的醫務室為我們配送的。我們連隊管得那麼緊,我哪有機會外出啊?”
吳軍醫隻好不再推辭,並將已經打好包的兩本有關中醫理療方麵的書送給了夢獨,還送給夢獨一套針灸用的銀針。最後,他對夢獨說話時的語氣的確有著語重心長的味道:“修行靠個人。這一行,主要還是靠摸索,靠悟,悟性最重要。悟,說起來容易其實難得很,這個過程可能很長,也可能很短,有的人用不了幾年就悟出來了,有的人一輩子也未必悟得出來。”
此時,吳軍醫的話對於夢獨而言有些像禪語,但多年以後,夢獨發現,其實何止中醫理療需要“悟”,各行各業都是如此,人生中多少道理都不是學出來的,都是“悟”出來的,學到的,永遠是皮毛,而“悟”出的,才是真諦,才入骨入心……
回到警衛連後,夢獨便知道連部有了小小的變動,原來的文書仍是文書,但他曾兼負的通訊員工作,已經交給了一個機靈的四川新兵的身上,他們合住在連部那間狹小的寢室裡,寢室裡還不得不擺了許多雜物。所以,夢獨回來後,連隊乾部沒有讓他搬至原來的衛生員與文書合住的寢室中,而是讓他繼續住在五班。這個不作安排的安排與夢獨的盼望不謀而合,他在五班已經住出了感情,要他搬離,他反是舍不得呢。再說了,按照警衛連的規定,他作為衛生員,除了不再擔負放哨巡邏的任務外,日常的軍事訓練是必須參加的。他並不知道蘭連長還有一層用意,那就是他住在五班,可以避免軍事素質的下滑,而一旦連隊的班長需要作出調整時,可以讓夢獨頂上去。其實,根據編製,夢獨所擔任的衛生員,也是連隊的骨乾,他享有班長津貼,軍銜上也比同年兵高,他的肩上如今扛著的是一道粗杠加兩道細杠的中士軍銜。
雖然夢獨回到連隊時將培訓結業時的鑒定結論交到連裡,但蘭連長和指導員還有喬排長還是問過夢獨,在衛生員培訓期間可有收獲,以及有沒有一些想法。夢獨也如實說了他曾拜師吳軍醫學習中醫理療之事,但也明確說明他是新手並且還是生手,還需要多加曆練,他還把他的那盒針灸用針拿給他們看過。
很多人看到夢獨的那套長長的針灸用針時,嚇得倒吸一口涼氣,打趣夢獨:“你還是把這技術留給自己用吧,我可不願意有求於你讓你手下留情。”
哪知蘭連長對此卻大感興趣,雖然他也對夢獨的技術水平心中生疑,但他還是把夢獨叫到了他的房間,脫下上衣趴在床上,成為夢獨手下第一個敢於“被吃螃蟹的人”,他對夢獨說:“來吧,你想怎麼按就怎麼按,想怎麼紮就怎麼紮。”
夢獨在蘭連長的腰背上探找著穴位,他先是給蘭連長作了腰背按摩。由於穴位找得準確,蘭連長不時產生痛感。夢獨說:“痛則不通,通則不痛,這說明連長你的筋脈有很多處是不通暢的。”好在夢獨沒有太過用力,蘭連長才未感受到太多的疼痛。
按摩完畢後,夢獨果真大膽地在蘭連長的身上進行針灸了。他一邊紮針一邊說道:“連長,你以後進行軍事訓練的時候,不必親自作動作示範。那樣會加重你的老傷。我聽吳醫生說,其實像你這個年紀的人,大多是一些陳舊傷,多年不治,就越來越難治了。有些傷痛,會跟你們一輩子呢。”
蘭連長儘量偏轉了頭,歪著腦袋看向夢獨,對夢獨說道:“夢獨,你還記不記得我到你們家鄉接兵那時候的情景啊?”
“當然記得。”
“你肯定不知道,我差點兒犯下一個大錯誤。”
“什麼錯誤?”
“我差點兒相信彆人舉報信上的謊言,差點兒將一個好兵拒之門外。在你找到我們之前,我們已經把你從定兵名冊上劃掉了。”
“其實,那個時候,我就是想當兵;你要是再問我當了兵以後乾什麼,我就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家裡好吧?”
“好。”
“女朋友也好?”
“好。”
蘭連長沒有注意到,夢獨的臉上布上了一層沉鬱之色。
一些人在得知夢獨在為蘭連長作針灸治療時,便好奇地前來觀看。不知不覺中,竟有十多個人先後來到了蘭連長的房間裡,就連平時遇上連乾部猶如驚弓之鳥的士兵在聽說這一消息後也大著膽子走進了蘭連長的屋子。他們曾聽說過針灸治病,有人在生活中或在電影電視上看到過類似的情景,但是看到與他們日夜相處的夢獨在施展這樣的技藝,還是令他們覺得驚奇。
時間差不多後,夢獨小心地一根根拔下了銀針。
不知是針灸的神效,還是心理作用,蘭連長果真覺得身心舒泰,他下了床,舒展了幾下筋骨,向圍觀的官兵們說道:“我聽說你們害怕這些長長的針?這有什麼好怕的?你們可能是怕夢獨的手藝不過關,對吧?今天我算是體會到了,夢獨的手藝,很棒。我都不怕,你們還有什麼好怕的?當然了,你們想做的,可以找夢獨;不想做,連隊不會強迫你們做。”他似乎是在為夢獨做廣告。
蘭連長開了頭,而且隔三岔五讓夢獨為他作推拿針灸,自然讓很多人對夢獨放下心來。後來,喬排長也讓夢獨為他做過兩次針灸。再後來,前來找夢獨作理療的人便多了起來。
時日長了,夢獨心裡有了數,連裡確實有幾個人關節上存有這樣那樣的傷痛,他會主動為他們作理療;而當有人想在訓練後享受夢獨的按摩時,夢獨則先是答應他們,而後會在某個穴位上來一下狠的,弄得對方一下子跳將起來又笑又叫,再也不敢“濫竽充數”了。
夢獨也哈哈大笑起來。
就是在這樣緊張和諧的氛圍裡,夢獨的技藝在不知不覺中增進著,手法和技巧掌握得越來越老到了。就連曾經對他存有偏見的幾個老鄉也對他改變了看法,他們在心裡不得不承認,夢獨的心與他的眼光一樣,清澈無比,不含雜質;他們還在心裡默認,夢獨的所作所為,是出於自然,天性使然,他為連隊官兵們治病醫傷給人的是一種助人為樂的感覺,而不是為了討好他人諂媚他人,也不是為了入黨為了立功為了學技術,他的確不是那種拉幫結派勾心鬥角之人,怪不得他的老鄉觀念那麼淡然;他們還有些不理解,夢獨究竟是圖什麼?莫不是在下一盤人生大棋?
這一時期的夢獨,既像是一束陽光,又像是一縷春風,跟他在一起的戰友,總能受到感染,跟他在一起,不必提防什麼,不必戒備什麼,更不必擔心他會跟你爭奪某種利益,他永遠會讓你有一種不爭不鬥的安全感。
他越來越適合成為一個報告文學人物。
政治處的那位宣傳乾事又找過夢獨,但夢獨依然拒絕了采訪,他的拒絕一點兒不生硬,而是彬彬有禮地繞開話題,讓宣傳乾事隻好再度打道回府。但宣傳乾事更加感覺出來,夢獨的陽光背後存有某種陰影,好在宣傳乾事依然退了出來,決定不去攪動那團陰影,一攪動,可能夢獨就不是報告文學或新聞報道裡的人物了。但他依然關注著夢獨。
然而,夢家灣還是會在夢獨不經意之時,會在夢獨快要忘卻或者裝忘裝得將要弄假成真之時,生硬地侵入夢獨的正常生活,讓他不得不做一個小說人物,並且為他罩上鄉土色彩和魔幻色彩。
消息來得十分突然,且有一些人比夢獨更先得知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