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談判、協商,葉曉晨順利將隔壁的兩間轉租的鋪麵租了過來,房租比較公道,對方沒有賺取差價,隻是,轉租鋪麵者要求一次性把房租付清。葉曉晨和夢獨都為了難,他們手上的錢已經所餘無幾,何況,還想著添置幾樣小型的用於理療的設備呢。
夢獨說:“想辦法貸款吧。”
可放貸不是分分鐘就能成的事兒,而對方卻要錢要得挺急,否則他們會將鋪麵另轉租給他人,因為已經有一家燒烤店聯係過他們了。不要說夢獨和葉曉晨租下那兩間鋪麵,即便不租,若是隔壁開起了燒烤店,他們夢曉推拿店的員工每天都要挨受煙熏火燎,而進店理療的患者同樣要忍受嗆鼻嗆嗓的煙氣,隻怕進來一回再不願進第二回了,何談什麼回頭客?所以,情勢的發展逼使他們不得不緊急出手將鋪麵租下來。
作為外地人的夢獨無親無故——即便有親有故,他也斷不會作此類奢望,找他們借錢——他連個相熟的人,除了葉曉晨,一個都沒有。他的確是無能為力了,心裡知道這個難題隻能由葉曉晨去完成了,那兩天,他幾乎不敢看葉曉晨的眼睛。
但,葉曉晨回來的時候,卻帶來了好消息,一臉的陽光燦爛。
“什麼好消息?”夢獨問道,不遠處的舒明也在側著耳朵傾聽。
葉曉晨將一遝厚厚的百元大鈔朝夢獨麵前的桌子上一拍,說:“這不是好消息嗎?”
夢獨卻並未顯出興奮,平靜地問:“你是跟葉叔叔借來的吧?”
葉曉晨說:“我本來是想向兩、三個一起入伍的戰友借的,可我還沒把意思全說出來,人家就趕緊把話題談到彆處去了,我還開什麼口?我隻能硬著頭皮找老爸了。我看得出來,我老爸其實等著我開口呢,他其實早把錢準備好了。”
夢獨握住了葉曉晨的手,道:“你放心。如果我們的生意做砸了,我就是到工地上搬磚,也要還清欠你爸爸的錢。我不會跑掉把你一個人扔下的。還有,我們還是得想法到銀行或者信用社貸一筆款,既可以還你老爸的錢,還可以添置幾樣必須的小設備。可是貸款,還需要你爸幫忙,要這樣證明那樣證明的。”
“我已經把你的這層意思跟我爸說了。你看……”葉曉晨邊說邊從一個提包裡拿出介紹信、證明信、身份證複印件、戶口簿複印件等等的一大堆不知需要還是不需要的材料,“我明天就去辦這事兒。”
夢獨再一次地握住了葉曉晨的手,比剛才握得更緊些,語氣有些激動,說:“曉晨,你真行。咱們這個店,你就是大拿!”
就這樣,兩間相鄰的鋪麵在前一個租戶改弦更張前,夢獨和葉曉晨如願轉租了過來,並且,以葉曉晨之名申請的貸款也如願獲批,信用社的工作人員特彆負責,也或許是對他們還心存疑慮,特意到夢曉推拿店看了看,當得知店裡的員工舒明是盲眼人時,頓然受到感動,不僅給他們擴大了貸款額度,還由於舒明的殘疾人身份而給予他們進行了合乎規定的某種程度的減免。過不了多久,他們就可以領到足額的貸款了。當然,擔保人仍然是葉曉晨的父親葉維川,隻能是他。
“葉叔叔是我們創業路上的福星。”夢獨對葉曉晨說道。
“舒明也起了大作用呢。”葉曉晨提高聲音說,故意好讓舒明聽清楚。
夢獨說:“是啊,舒明,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不是你給我們添了麻煩,是你幫我們來了,我們需要你。你看,是不是?我們這個店需要你呢。”
葉曉晨和夢獨也因此拓寬了思路,他們商定,如要以後需要招聘員工,可明眼人和盲眼人各招一半,有了盲眼理療師的更多加入,這個店不僅不會受到歧視,在辦理某些事項上還會更加名正言順順理成章。
“當然,我們不是要人家同情我們。”夢獨說道。
“對,我們靠雙手掙錢吃飯。”葉曉晨說。
“我們不需要同情。”舒明說。
轉租過來的兩間鋪麵令他們十分滿意,特彆是靠邊的一間,平白無故比彆的鋪麵高出八、九十公分——小城的建築就是那樣的雜亂無章,有些人家是在祖傳的屋基上建出來的房屋,剛好鄰了街麵,這些人家建屋或修樓時便有些隨心所欲,個彆人家甚至隨意在屋頂或樓頂上加蓋一層,加蓋出的那一層便十分危險地立著——小城的監管部門總是睜眼閉眼的,懶政,不作為,使得這座小城裡的高高低低的建築如同人際關係一般錯綜複雜,並且充滿了勾心鬥角、酸甜苦辣的人情味兒。這類建築,為將來的拆遷,埋下了諸多麻煩甚至禍患。
他們請了裝修工人將兩間鋪麵作了簡單的裝飾,把靠邊的那間鋪麵隔成好幾個小寢室,這樣,他們便可完全在此作息而省卻了另租居室的費用。夢獨站在馬路上,打量著這間麵積近二十平的鋪麵,打量著這間鋪麵相較於另幾間鋪麵的居高臨下,提議將這間鋪麵隔成上下兩層,還特彆提出要給葉曉晨建出一個相對封閉和隱秘的空間。
連葉曉晨自己都沒有想到的頗實際的問題,夢獨替他想到了,他心裡不由生出感動,他看著夢獨,說道:“謝謝你為我想得這麼周到。”
夢獨略帶開玩笑的口氣說道:“給你方便,也是給其他人方便。”
於是,在上層的閣樓上,特意隔出了一個較大的房間,給葉曉晨居住,另一個極小的小間則放置物品,其餘的開放性空間有時可作茶敘之用。
三周過後,夢獨推拿店購置的小型中醫理療器械擺在了店裡的三個角落,另有好幾盞電烤燈也架支在床側;還有,司靈蕊和葉曉露在醫療書店購買的關於人體穴位及中醫理療宣傳大圖畫也張貼在每一麵牆壁上。雖時隔不久,但是夢曉推拿店卻給人一種升級晉檔的感覺。
店鋪的裝飾如同一個人的衣裝,在人們並不知道真實實力的情況下,總會以貌取店。夢曉推拿店的獨特而又引人注目的裝飾確是引來了一些顧客的光臨,加之通過廣告宣傳拉來的客戶,還有通過其他渠道來到這裡一試感覺的客戶……回頭客越來越多,老病患痊愈了,又來了新的病患,夢曉推拿店的生意確乎興隆起來,幾乎讓夢獨、葉曉晨及舒明有些應接不暇起來。每晚結算營業額的時候,看著店裡不僅在回本而且開始贏餘,三個人心花怒放。夢獨和葉曉晨相商後決定給舒明一部分股份,但舒明堅執不要,他說,他隻要與他的勞動相匹配的工錢,還說,做員工不操心,一身輕鬆。夢獨和葉曉晨不便太勉強舒明,考慮到舒明也是創業的參與者,就提出贏得高額利潤時要給舒明增加額外的薪水。
舒明不便過於推辭,答應了下來,嘴上卻說:“總感覺你們是在照顧我。你們這麼對我,我真是不好意思在你們的店裡待了。”
夢獨和葉曉晨都知道,舒明的那顆心十分敏感,他不願意承受太多的關照,太多的關照會讓他產生拖累他人的感覺。
夢獨安慰舒明:“舒明,你不要想得太多,你的所有報酬,都是你應得的。你不僅沒有拖累我們,還幫了我們很多忙。舒明,你知道嗎?你的手藝好,你很受客戶們喜歡的。你可能不知道,你很帥,有的女客戶,會盯著你看呢。”
葉曉晨說:“對,舒明,你很帥,你知道嗎?”
舒明點了點頭,說:“知道。可是再帥,我也是個看不見世界的盲人啊。”
葉曉晨和夢獨這才想起,舒明不是天生的盲人,而是後天致盲。他們曾聽舒明講起過,舒明的後天致盲十分蹊蹺,是在他十歲那年,雖然感覺上無病無痛,也沒有受到任何的重創,可是他那雙黑黑的明亮的眼睛卻在變暗,變花,眼皮無可控製地一絲一絲、一絲一絲地耷拉下來,終於合到了一起。他的媽媽絕望地撐開他的眼皮,一迭聲地哭叫:“你睜開啊,你睜開啊……”他掙紮著睜開來一下,可是很快又合到了一起。
他的爸爸媽媽,兩個中學老師,一對知識分子,帶著他跑了大大小小許多家眼科醫院,可是所有的醫院都查不出明確的病因,有的醫生甚至大膽地明確跟他們說,他們的兒子沒有病。“沒有病,那這究竟是怎麼啦?”夫妻倆同時發問。
終有一個醫生對他們說,也許,是這孩子的基因發生了查不出說不明的變異,導致他不可避免地朝失明的路上走;但緊接著,那位醫生又說道:“雖然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但這世界上有些事物,卻隻能站在唯心主義的角度上,才能解釋得通。”
舒明的爸爸問:“你是說,這是命運?是難以避開的命運?”
醫生說:“可以這麼說吧。”
後來,舒明的爸爸媽媽便接受了命運,更認可了這是命運的說法,因為隻有接受和認可,他們的心裡才能得到稍許安慰,才能渡過這個坎兒,才能不致於太過愧疚。
在接受舒明失明的命運後,他們還接受了他們的婚姻走向死亡的命運,其實,他們知道,在醫治舒明的過程中,他們的婚姻早就形同於無,感情上更是鏽跡斑斑,原來的愛,全變成了恨和厭惡。他們不禁產生疑問:他們愛過嗎?沒有愛過,可是卻誕生了舒明,也許,舒明正是不愛的果實,一顆蔫果?
舒明的爸爸和舒明的媽媽各自組建了新的家庭,舒明呢,則被他們送入一所盲校,過的自然是住校生活,學習盲文,學習盲人的基本生活技能,還學習可供將來謀生的一技之長——中醫推拿。舒明變得越來越敏感,與此同時也變得越來越自尊和自卑。
舒明的爸爸和媽媽最初是到校看他的,不是一起來,是各來各的,大約是為了彌補心裡的歉疚,看舒明時,他們會給他帶去很多的衣物和食品,但是後來,看望他的頻次還是稀了起來。舒明聽得出來,他們各自的婚後生活並不見得輕鬆,也不是他們所想望的那種幸福。他們的確是愛過舒明的,隻是那愛,被舒明給磨鈍了。再後來,他們就難得去看望舒明一次了。好在,舒明可以自食其力了,盲校為他找到了合適的工作,而他的推拿技藝是拔尖的,不管是盲人推拿院還是明眼人推拿院,隻要試用過他,沒有不願意把他留下來的。
可是,舒明的心卻是苦的,還是孤獨的,好在,在彭總的如飛推拿院,他遇到了葉曉晨,後來又遇到了他心裡的無涯哥。
舒明說:“曉晨哥,無涯哥,我覺得那個給我看過病的醫生說的對,人,有時候還是需要唯心主義的。如果沒有唯心主義,這個世界上有多少邏輯,是根本理不通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邏輯的邏輯實在是太多太多了。整個世界的走向,每個人命運的走向,看似無跡可尋,可是如果梳理軌跡,就會發現,有一隻我們看不見的命運的大手,在掌控著一切。在我們這麼想的時候,心理上就能得到平靜,得到慰藉。”
葉曉晨堅決不同意舒明的觀點,認為太宿命論了,他說:“人定勝天。什麼命運啊,唯心啊,都是虛空的。一個人怎麼想,怎麼做,歸根結底取決於自己,隻要努力,就會有回報。”
舒明說:“努力,有時候有回報,有時候不一定有回報,或者回報的不一定是想要的結果。”
葉曉晨說:“看看貝多芬,就是堅決與命運抗爭,不是寫下了一曲曲不朽的音樂篇章嗎?”
夢獨發現,舒明的觀點,大多是從內心的感悟而來;而葉曉晨的觀點,卻大多是從書本而來。可以見出一個經曆的坎坷和另一個經曆的順遂。但坎坷經曆得多了,卻未必是好事,它會讓人心生氣餒,不敢大膽行事;雖然順遂中蘊藏著風險,卻敢於冒險,敢於闖蕩。
哪怕談話的觀點並不儘然相同,但是他們卻從不會引發任何的爭執。
“彆爭了,你們瞧,前邊,誰來啦?”夢獨說道。
舒明是無法“瞧”的,便用耳朵仔細諦聽;葉曉晨住了嘴,朝前看去,兩個靚麗的倩影出現在不遠處,其中一個便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