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5 天下澤(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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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猛烈地噴湧,像雪崩時飛濺起的團團白霧。風速很急,海浪也全無柔和之態,甚至都不能算是波形的,而開始變得有棱有角,尖銳且冷硬,如同被暴力砸損的油質寶石。層層浮沫被轟鳴的發動機潑灑到這些坑窪不平的表麵上,再被艇身左右推擠,遠遠地擴散向遠方。

駕馭這種的機械有點像是在騎一條水龍,或者一匹海中駿馬,拖著它雪白而逶迤的鬃尾,發出永不疲倦的吼聲。但更重要是那種難以預測的活物般的顛簸。永遠沒法靠眼睛來預測接下來的路是會起還是會伏,忽而會甩得人把屁股猛摔在座位上,忽而又側傾到把胳膊都泡進水裡。這是陸地上的交通工具不會輕易碰見的狀況,然而卻是海與洋流的常態,是這不可預測的水體給了機械駿騏生命力。

羅彬瀚踩著油門,不大擔心自己會被顛下去。回梨海市以前他練過三四次,自我感覺已經夠用了。事實證明他確實掌握得不錯:離開港口的時候他和剛兜回來的小容幾乎是擦肩而過。小容在後頭抱著教練的腰,大聲問他小羅總在哪裡——她把他認成教練了,想必是因為頭盔。羅彬瀚騰出一隻手揮向沙灘,暗示她那個二世祖已經玩累了,眼下正在沙灘上蓋著雜誌睡覺,臉上還抹了一層厚厚的防曬油。

小容稍後可能會去沙灘上找他說話,但她不是很難應付。躺在沙灘上的人將在領口彆一枚麥克風,李理可以用他的聲音叫一切乾擾者走開。這些都是小事,隻需拋在身後的事。真正重要的事在前頭。他先是往北邊走,接著又拐個彎往東,飆到了完全看不見岸的位置。一排橙紅色的浮球漂在碧波中,昭示著此處是安全區的邊界。

羅彬瀚抬頭張望了一下,在他十點鐘方向看見了另一艘銀黑噴漆的摩托艇,艇上坐了兩個人。他鬆開油門,讓發動機進入怠速狀態,又甩了個小彎,慢慢地順著波浪靠了過去。對方也在原地等著他靠近。他辨認出了艇上兩個人的體型,知道坐在後頭的那個才是教練。

從這一步開始已經不能出錯了。他對自己說。然後他摘掉自己的頭盔,抹著脖頸上的水愉快地大笑起來。

“感覺怎麼樣!”他越過風浪聲喊道,“還不太嚇人吧!”

坐在前頭駕駛的人也摘下了頭盔。周溫行的頭發隻沾濕了末梢,臉上還是一貫的平靜,沒有對駕馭人類的水上玩具車有什麼特彆感想。羅彬瀚也不覺得很失望。連赤縣彼得潘都能從嘴裡說出“黑箱”這樣的詞,周溫行會使用點簡單機械再合理不過。他搞不好連飛船都會開。

“你這就已經掌握了?”他依然用打趣的口吻問,“都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了,肯定練得不錯了吧?”

“還好。”周溫行回答,“並不是很難。”

“和彈吉他比怎麼樣呢?”羅彬瀚一時興起地問,“你覺得哪個比較難?”

“如果要做得足夠好的話,大概是彈奏吧。”

“我可不大相信。”羅彬瀚說,“動動手指的事究竟能有多難呢?還是說你覺得能騎著這玩意兒遛一圈就算足夠好了?”

周溫行並不說話,隻是側頭看著他,那眼神裡或許有一絲半點的好奇。“我們來玩點有意思的吧。”羅彬瀚提議道,“水上競速,怎麼樣?但是最好彆在這裡玩,這個地方人太多了,容易有乾擾。”

“那要怎麼辦呢?”

羅彬瀚朝浮球的方向甩甩腦袋。“我們到安全線外邊去,那兒不會有新手在水裡頭亂爬,也不至於跑得太遠——我們不要以這裡為出發往外跑,否則就容易不知不覺跑得太遠。我知道這附近還有個小島,我估計有二十到三十公裡吧。咱們就從那兒出發,一路往回跑,先碰到浮球的就算贏。不過中途的時候咱們千萬互相彆離太遠。這畢竟是個有風險的運動,我們應該保持在彼此視野範圍內,萬一出事了還能有個照應。”

周溫行聽完了他的話,然後轉過頭去看身後的教練,像要確認這是否真的合乎規矩。戴著頭盔的教練隻是沉默地聳聳肩,仿佛在告訴他“誰出錢誰說了算咯”。

羅彬瀚耐心地等著回複。“怎麼?”他故意問,“怕出事?那咱們就回岸上去吧。我正好有件重要的事想跟大夥都談一談。”

“是什麼事呢?”

“攸關生死的大事。”羅彬瀚神神秘秘地說著,又輕輕踩下油門,讓摩托艇越過浮球規定的安全邊界,“你要是真想知道就來東邊找我吧,我不介意先聽聽你個人的意見——但你得單獨來才行,我可不希望消息太快流傳出去。從這裡一直往東走就能看見我說的那個島。廢棄以前是個垃圾填埋場,麵積非常小。可你隻要多留神就不會錯過去,因為那島上有座塔,我估計以前是放雷達或者搞氣象偵測的。今天天氣不差,你隔著十海裡也應該瞧得見。”

他沒有再看周溫行的反應,踩下油門顧自飆走了。對方聽懂他的威脅了嗎?他幾乎沒考慮這一點。說實話那也不重要了。他已經騎虎難下,如果周溫行沒有被藥效蒙騙,或者就是出於純粹的謹慎,堅決不肯踏入他的陷阱,那他能做的也唯有最後一搏:他要大步走上沙灘,在眾目睽睽下對準周溫行的腦袋拔槍射擊。那怪物可以躲避,可以反抗,但周圍人證足夠多,李理也會用監控探頭和行動人員身上的所有設備錄下那非人的姿態。他不會再留手,不會再停步,他會一直追殺那東西直到他自己喪命為止。這件事會鬨得足夠大,足夠引起輿論和政府注意,而李理會把留下的證據向外界公開。她自己本身就是個很好的證明,能快速打消視頻造假的嫌疑。

可這終究是很差的一招。他心平氣靜地想。首先他得去死,基本肯定會死,再怎麼走狗屎運也要社會性死亡,一場形同慘敗的慘勝。這百分百違背他對石頎的保證。再者軍隊也未必抓得住周溫行,他們最多是有可能往月亮上送點炸彈,沒準還會傷到莫莫羅。

發動機在轟鳴,水浪與海風凶猛地撲撞到他臉上,掛在他脖子上的頭盔哐當搖晃,胡亂擊打他的後背。他覺得很振奮,如果不是李理拿出秘密鎮靜劑這一招,沒準他會興奮或狂亂得像頭瘋狗那樣怪叫。這是種病態的活力,是那些青春期小鬼非要冒著被防盜釘紮傷的風險翻越欄杆時的心情。他的耳中灌滿了發狂咆哮的風,眼前曠然如上古莽荒,這就是跨越安全線以後的世界。

但是僅限今天。他繼續踩著油門對自己說。所有對規則的破壞和欲望的放縱都僅限今天。等到今天結束,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他就要認真地、嚴肅地、真正重視責任與品德地去生活——他這樣想時不免感到滑稽好笑,因為連他自己也得承認,這實在太遠了,並且有葉公好龍的嫌疑。周溫行是一座難以翻越的險山,今天或許永遠都不會過去,而翻過去以後他也還有彆的事要做。這些都太遙遠了,他隻活在今天。他隻能爭取今天。

高塔的影子自滃泱朦朧的天際浮現。它幾乎沒有磚石或水泥結構,隻是條瘦骨伶仃的金屬架子,就那麼搖搖欲墜地倚靠著重雲幽霧。羅彬瀚稍稍調整方向,重新朝著它前進。過不了幾分鐘,整個島嶼毛糙嶙峋的輪廓呈現在他眼前。

這個地方和他當初離開時相比已經煥然一新——不,完全不是,其實是變成地獄般的糞坑了。隨處是陡坡與陷坑,高壘窮堆處幾可使人仰倒。等到看得清海岸線時,迎麵的風裡已充滿腐蝕呼吸的毒氣。各種各樣認不出原型的廢棄物堆滿了小島,像塑料袋、廢金屬、發黴的碎木板條、半融化的濕紙箱殼子……那縷縷灰黑沉凝的愁霧也有了具象,原來是成群結隊的蠅蚋在惡臭垃圾群山與滲濾液溪流間狂歡暢遊。

此時羅彬瀚的情緒還很穩定。一方麵他真的是抱著死誌來的,另一方麵李理的藥也很給力——主要還是後者的功勞——他讓摩托艇順著海流輕輕碰靠登陸,然後不情不願地跳到岸上。他的鞋子走不了兩步就陷進了軟塌塌的汙水坑裡,幾張烏漆嘛黑的塑料包裝紙黏附在鞋麵上。當他聊勝於無地戴上頭盔,好叫蒼蠅彆再往他鼻孔裡鑽時,垃圾山後頭轉出一個年輕人。這人也是典型的漁民外表,黝黑皮膚與結實的身板,令人傾佩地光著腳、打著赤膊,臉上竟然還笑嘻嘻的,叫羅彬瀚相信這人就算在核戰後的廢土上都能活得很滋潤。如此人才就應該發配去給周雨的末日廚房打下手。他抹了抹頭盔上的水,再抬頭定睛細看,從對方的胳膊上辨出一條不知是泥鰍還是龍的紋身。呀!竟是個熟人。

這位小船長把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袋遞給他。“她叫我給你的。”他歡歡喜喜地說,“還叫我把你的艇子開回去。”

羅彬瀚很不情願地把頭盔摘下來遞給他。此人不合時宜的快樂叫他很不能接受,真想拽著對方一起死在這鬼地方,而不是目送摩托艇飛馳離去。他憋著氣走到最靠近海岸的位置,開始檢查袋子裡的東西。有一套乾淨而合身的運動裝;一雙越野減震靴,萬幸是高幫的;一個裝武器的掛袋(根本沒有偽裝,這小船長看來是李理的心腹手下);還有一個夾耳式的雙向通訊設備。他把它夾在左耳上,裡頭馬上傳來李理的聲音。

“他大約還有五分鐘抵達。”她說,“您應當儘快完成準備工作。”

“我知道。”羅彬瀚回答說,“我就想問問你是怎麼把這兒搞成這副鬼樣子的?”

“偽裝作業是我們準備工作的一環,先生,避免目標提前識彆出設施。我一開始就告知過您。”

“我以為你就是在上頭隨便蓋點什麼。”

“我們都知道這裡是最終遭到廢棄的垃圾填埋場。事後檢查時也應當如此。”

“那你要的無菌環境呢?”

“核心設施已封閉,外部區域不過是幾秒鐘就能解決的事。您明白的。”

“我不明白,”羅彬瀚開始換衣服,“我覺得你就是想要我死。”

“我絕無此意——不過我承認現在的場景也挺有趣的。”

“李理,”羅彬瀚在藥效下依舊平靜地說,“算你狠。”

“四分鐘,先生。”

羅彬瀚換好衣服,收了耳機,把來時的裝備隨便往垃圾山裡一塞。他儘量不去研究那些既像淤泥又像糞便,汙黑基質上長滿黃綠絨斑的糊狀汙垢究竟是什麼成分,而是麵朝大海遠眺天際。當下此情此景,他很想雙手插兜,愴然煢立於蒼茫水天之外,所思所想恰如那一句“欲返故鄉去,迢迢海之東”——但事實是差不多每隔十秒他就不得不伸手去趕那些該死的蒼蠅,它們跟聞了香的蜜蜂似的老想往他衣領、頭發和耳道裡鑽。臭氣又熱又濕,滾滾撲打他的後背,熏得他白眼直翻。天啊,他真是服了。李理這個混賬、毒婦、陰謀家、虐待狂、反社會人格ai,她搞不好把整個白羊市的下水道和化糞池都細細刮了一遍。她還算是哪門子的小諸葛,簡直就是個活宣王!

他悶不吭聲地站在那兒趕蒼蠅,直到天際浮現出另一艘摩托艇的影子。周溫行獨自而來,身上沒有頭盔和防護服——大約是和教練一起先送到岸上去了。羅彬瀚很高興地衝他揮手,招呼他在一個靠近高塔的淺灣靠岸。

“謝天謝地你可算來了。”他替對方踢開擋路的垃圾堆,“你再晚來五分鐘我都要投了。”

周溫行跳上岸,有點好奇地瞧著他。“我並沒有讓你投降的意圖。”

“投降?”羅彬瀚說,“投海!”

周溫行依舊隻是文靜地微微一笑,轉頭打量起人類社會所塑造的最肮臟最汙濁的角落。他的眉宇間一派淡然寧和,呼吸勻稱平穩,連肌肉抖動也沒有半下。這陸地活神仙的境界真叫人羨慕極了。

“還是你們洋人厲害呀。”羅彬瀚不由感慨道,“鼻子都能當擺設用。這又是什麼神功?”

“還好吧。比起我曾經負責的治療所,這裡也隻是不太清潔的程度而已。”

“你還治過人呢?”

“嗯,過去曾經做過類似醫生的工作。那個時候林子裡的——”

“停,停一下。”羅彬瀚打斷他,“也不是說我對你的故事不感興趣,真的,我琢磨你的來曆已經很久了。但我們就不能換個彆的地方說?我都快被熏暈過去了!”

“這裡是你挑的地方吧?”

“我隻是知道有這麼個地方,”羅彬瀚說,“又不是親自上來過!這地方在傳說中還挺美的,知道吧?迷途的將軍坐在羊背上朝東望,看見東麵的島上有樓閣和複道……我當時還想這地方挺適合決鬥的呢。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海上一片血紅,背景是成了廢墟的古代樓台。咱們兩個可以背靠背站在黃金沙灘上,各自往前數十步然後同時回身出手——當然,我知道這對你不大公平,畢竟你又不需要拉開距離。但是這些都算了吧,我已經被蒼蠅煩得受不了了。所以,請,勞駕,求求了,咱們好歹去個沒蒼蠅的地方說話行嗎?”

他指了指整座島上唯一有可能乾淨的地方,那座搖搖欲墜的架子塔。塔側有一道爬梯,目測能叫人爬到中部的平台上去。但那未必是個很好的主意,因為它看起來很不牢靠,很難說能否吃得住兩個成年人的體重。

羅彬瀚已經沿著垃圾山往塔底走,邊走邊大聲歎氣。“我不管了。”他說,“要是它命中注定要倒,那就摔死我算了。”

周溫行神態自然地跟在他後麵,步履輕巧,騰挪自如,沒有叫自己鞋子以外的地方沾上半點汙穢。羅彬瀚真想試試拿臟水潑這東西一下會怎樣,但他忍住了,忍得也不辛苦,因為他正處在藥效最強的階段上,除了對糟糕環境的厭煩以外沒彆的情緒。他甚至都恨不起那賽博小宣王。

“原諒我帶了武器過來,”他抓住塔底部的梯子,開始一步步地往上爬,“不管怎樣我得防著你點,理解吧?你倒是不想殺我,這我相信是真的,但你要是想把我丟進這些垃圾山裡,或者往我嘴裡灌汙水,那倒還不如殺了我。”

周溫行就跟在他後麵爬梯子,爬得很專心,什麼也沒說。羅彬瀚低下頭看了一眼,估計他們距離地麵已有三十多米,換成個正常人早就能摔得死了。他想象自己把周溫行踢下去的畫麵,但後背依舊是放鬆的,呼吸平穩而順暢——到了這個高度能聞見的惡臭已很少了——他還是沒有起任何情緒,不管是緊張還是憎恨。他又抬頭看看天空,沒有鳥的蹤跡。

又上了二十米。這下空氣完全乾淨了,但風吹得金屬架晃動不止,那種自塔身一路傳至手掌的深沉震顫令人膽寒,攀爬過程中還能看見許多支離破敗的跡象:有些架子光禿禿地橫在那兒,沒有連接著任何有效的位置,似乎是原有的固定結構已經斷裂了;有些方形的薄鋼板原本大約是某種平台或地板,如今也垂脫傾斜了,要掉不掉地掛在那兒。

到了六十多米的地方,他們再也不上去了。並非因為懸梯到了儘頭,隻是空間太小了。更上方的一段塔身直徑窄得可怕,也沒有能安穩歇足的落腳點,根本不容許兩個人站在上頭說話。於是羅彬瀚繞過梯子,小心翼翼地挪進這個位於高塔中段的小平台。

這平台基本是由一種方形的金屬薄板搭建而成,每片薄板約有半米見方,五公分厚,有點像是鐵打的圍棋棋盤。有些位置的薄板已經不見了,很可能就是他攀爬途中看見的那些。好在脫落的位置很分散,沒有影響到整體平台的穩固性。他們還是可以站在上頭說說話。

羅彬瀚挑了薄板最密集的一側朝下俯瞰。從這個高度他能一直望見海岸,還有停泊在近處的摩托艇,甚至那些文明廢棄物所堆積的腐敗山水也轉變了形貌,宛然有幾分巍然崎峗的荒蕪之美。隔著這樣的距離,他已經難以分辨那些黛山幽水的細節,不必清楚地知道它們究竟是由什麼材質組成的,身處其中又是什麼感覺。他呆然地望了一陣,想到曆史和生活有時也可能是這麼回事。像他救世壯舉的第一步就是逃離垃圾山,還在心裡狂罵參謀長。

周溫行也上來了,駐足在與他相對的另一邊,臉上的神情毫不擔心。這東西確實沒道理擔心,因為平台實在太小了,他們再怎麼拉開距離也不會超出五步遠。而上一次他激情跳崖的結果證明:五步以內周溫行更快,五步以外也不見得他的槍更快。

“你想要和我說什麼呢?”周溫行問。

羅彬瀚慢慢地回過身來。“我決定投了,”他說,“投降的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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