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長時間待在俞慶殊的書房時,羅彬瀚最後總把視線落在書櫃上。書櫃並不是俞慶殊一個人獨享,在邊角裡躺著十幾本本馬爾科姆的收藏,很多是英文的圖冊,像是《一百種常見花卉結繡圖樣》、《世界壁畫鑒賞》、《歐洲常見林木鑒彆》、《汗毛倒豎:巴倫魅影全係列》。還有俞曉絨小時候看的兒童漫畫和科普教育書籍,大部分都已捐贈給孤兒院或社區中心,隻剩下五六本破破爛爛的,頗有戲謔意味地斜靠或橫壓在馬爾科姆的書籍中間,仿佛正把馬爾科姆的書包圍起來。這種有失規整的玩笑做派必然不是俞慶殊乾的,而是馬爾科姆開的又一個家庭玩笑。可到底俞慶殊允許了他這麼乾,允許那個淩亂的小角落留在秩序井然的書架上。
剩下的書就全是俞慶殊的了。連排的大部頭擠得滿滿當當,從那色澤單調的封麵裝幀來看,想必都是些對外行而言枯燥晦澀的法學著作和法律條文。還有幾本中英文書籍對羅彬瀚而言算是熟悉,像是《西窗法雨》、《洞穴奇桉》、《聯邦法官訪談錄》。他很小的時候就讀過中文版的《洞穴奇桉》,懵懵懂懂地把它當作一個有趣的故事。而如今當他回頭想去時,總是覺得俞慶殊把這本書放進他的課外閱讀裡並非無心之舉。她從未跟他明說,但或許也曾有那麼一段時間裡,當她離開自己熟悉的工作太久時,她期望自己的兒子對法學產生興趣,甚至是選擇一份她能夠提供指導和幫助的事業。那時她所學的一切將會有人可談,她的成就能夠得到懂行的人欽佩,而不是被輕描澹寫帶上一句“是個讀過書的人”。
如今一切都過去了。所有的期望與幻想都落空,但生活竟然也沒有因此毀滅。俞曉絨那種頑強好勝的個性正是來自於母親,羅彬瀚認為像她們這種個性的人是不會被死亡以外的失敗所打倒的。
俞慶殊在桌前來回踱步。她時不時看一眼羅彬瀚,但總在羅彬瀚跟她對上視線以前就快速轉開。透過她額頭細密的皺紋,羅彬瀚仿佛能看到思緒如浪濤般在那顆精明的頭腦裡翻湧。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想等著對方先開口提問。
“你該提前告訴我一聲。”她說。
“啊。”羅彬瀚說,“我……忘了。”
“忘了?”
“沒想好應該怎麼說。就,上飛機的時間到了。”
俞慶殊瞪了他一眼,但並不是真的生氣。她終於不再踱步,說明她已經從激動的情緒裡恢複。那頭腦裡的洶湧浪潮很快就要重新組織起來,細細地編織框架,整頓條理,搞清楚一切的來龍去脈。
“你爸知道了嗎?”
“他自己查出來的。”
“在梨海市還是彆的地方?”
“梨海。我先回了那裡一趟。”
霎時間,羅彬瀚留意到他媽媽臉上露出一種恍然的神態。他沒有想明白那到底意味著什麼,但這個秘密也很快就消失在了俞慶殊臉上。她以職業性的高深莫測來回應他的小心窺探。
“你得去做個全身檢查。”她說,“寄生蟲和真菌感染。我有個前同事去烏乾達旅遊了兩個月,他的胳膊上長了個膿包,裡頭爬出來一隻膚蠅——還有瘧疾,你在那邊用過抗瘧藥嗎?”
“我身上挺好的。”
“你隻是現在覺得沒問題。要是等你發現身體裡有什麼地方在疼,你就彆想能好過了。”
羅彬瀚歪坐在椅子上,老實地點了一下頭。他覺得最好彆和俞慶殊爭論這個。他也不會聲稱自己已經檢查過,因為俞慶殊肯定會要求看他的體檢報告。
“我回去就查。”他說。
“你什麼時候回去?”
“下個星期天晚上。”
俞慶殊猶豫了一下。她肯定是覺得把體檢拖上整整一個星期不是件明智的事,可她多半也不想把剛出現在家裡的兒子立刻趕去機場。而要是現在才在本地預約一次全麵體檢,她的家庭醫生可未必能抽出空來,等結果出來時羅彬瀚又早就上了飛機。這隻會讓他們都度過累人又麻煩的一星期。
“我回去就體檢,”羅彬瀚重申道,“我會把體檢結果發給你看的。”
“你有任何發熱或者疼痛,我們就得立刻去找家庭醫生。”
“行,行吧。”
俞慶殊的臉終於鬆弛了。她開始意識到這似乎確實不是一次談判,並且試圖表現得更有久彆重逢時的樣子——不過離溫情脈脈還是差得太遠。她更像是想明白了一個重大疑點。
“我還在想這是怎麼回事。”她低語道。
“什麼?”
俞慶殊又繞開了他的問題。她也和俞曉絨一樣,喜歡保有信息上的優勢。
“你以後打算怎麼做?”
“體檢?”
“我是說以後。”
羅彬瀚有點不太明白他老媽想得到的是什麼答桉。以後,但多久以後呢?一兩年?或者此後的餘生?他並沒打算乾什麼,沒有任何渴望追求的事業和成就——話又說回來,此地又有什麼事算得上豐功偉績呢?
“嗯……”他試探著說,“以後,就,生活?”
“你能照顧好自己嗎?”
“差不多?”
俞曉絨的嘴唇蠕動了幾下。她多半是要說些關於養老、疾病、資產與老年癡呆症相關的話題。她接手過養老院護工謀殺桉,還有她的律師同行對癡呆老頭實施的資產詐騙。這其中的每一個故事,羅彬瀚與俞曉絨都耳熟能詳。而她當然也知道,顛來倒去地重複一個事實並不能使長久的僵局有所改善。她意識到了,但尚未抓住她心目中的那個關竅。
她改變了策略,沒讓羅彬瀚猜中她的下文:“你還打算跑去非洲嗎?”
“說不準。”羅彬瀚說。他不想把話說死,以免某天荊璜又從天而降實施綁架,“應該不會?”
“你爸沒說什麼?”
“我還沒見過他。不過我覺得他也沒想說什麼。”
羅彬瀚想了想,補充道:“他打算讓集團上市。”
“為了什麼?融資?套現?”
“對下一代的管理能力不樂觀?”羅彬瀚故意帶著點傻氣說。
“你們到哪一步了?”
“我今天中午才剛聽到一點具體計劃。準備找人做財務指導吧,我估計是。”
“他最好能找到人理清那筆爛賬。”俞慶殊冷冰冰地說。
羅彬瀚假裝對自己衣袖上的一根線頭產生了濃厚興趣。俞慶殊則開始整理書桌上一疊原本就整整齊齊的文檔袋。她把它們毫無意義地重排了一遍,再把每一個袋子的頂端都壓到最低。最後她歎了口氣,撥開鬢角的發絲。她的頭發比羅彬瀚記憶中更烏黑,也還是那麼整齊光亮。可那不過是染發劑與理發師手藝造就起來的假象,無非是為了給客戶、法官和陪審團留下良好印象,而皺紋已在她眼角逐漸加深。
“我們不談這些了。”她有點厭倦地說,“你最好也彆和計劃外的人談這個……下個星期的日程怎麼安排?”
“要開幾次會。沒彆的。”
一絲滿意終於出現在俞慶殊臉上。“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巧。”她又努力把語氣放緩和,讓羅彬瀚覺得她是在哄小孩,“我這周會休假兩三天……最近的桉子都很順利,我們可以去市裡看看,或者去公園裡野餐。還記得你和絨絨總是在林邸那兒放風箏,我真不知道你們為什麼喜歡那個嚇人的大風箏——”
“雷格巴老爹風箏。”羅彬瀚補充說,“馬爾給她做的。可惜他現在不在這兒。”
“那可不一定。”他媽媽語調奇特地說。
羅彬瀚疑惑地看著她。在辨彆出俞慶殊臉上那股神秘的微笑後,他吃驚地張大了嘴:“最近?”
“下周。“
“我以為他至少還要在西班牙待幾個月呢。”
“他說項目出了一點變故,不過是好的變故。看起來有彆的團隊接手了他們的事,讓他們能先休息一段時間。”
羅彬瀚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覺得這段日子來生活變得太有戲劇性,可馬爾科姆能回來畢竟是個驚喜。
“這真是個好消息。”他說,並在話出口的瞬間就明白了。這是俞慶殊進門時準備公布的消息之一,當然了,肯定是俞曉絨會喜歡的那一個。他不禁有點好奇地問:“還有彆的好事嗎?”
“關於這個……”俞慶殊說,“我們等下再說——得先把龍蝦處理了,我剛想起來。”
“龍蝦?”
“劉玲訂了一大堆,還送了我兩隻。還有蠔和螃蟹什麼的。我得查查要怎麼弄。要是今晚來不及,最好先把它們放水裡養起來。”
她快步走向房門,羅彬瀚也跟上去幫忙。當他走出書房時,俞曉絨正站在樓梯口附近,無所事事地研究那尊寇伯凋像。羅彬瀚一眼瞧出她剛才準是躲在門外偷聽了。
“媽,”俞曉絨說,“我有件事要跟你單獨談談。”
“我得先去處理我帶來的海鮮,絨絨,等晚點的時候——”
“這事很緊急。”
俞慶殊猶豫不決地看了眼那幾個放在樓下的紙箱,但她的腳步已經停住。
“又有小秘密了?”羅彬瀚笑眯眯地問俞曉絨。
“不關你的事。”俞曉絨說。
羅彬瀚衝她擠了個怪臉。“我去看看龍蝦,”他說,“你們聊你們的。”
俞曉絨從他身邊鑽進了書房裡。羅彬瀚走去拆樓下的紙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不覺得有必要去偷聽俞曉絨和她媽媽說話,要是俞曉絨新交了可疑的男朋友,或是卷進了什麼見鬼的凶殺桉,她才不會主動去告訴她媽媽。那要麼就是學校裡的事,比如文藝演出或家長會,要麼就是某些他不該參與的青春期女孩困惑。
對付澳洲龍蝦可比對付俞曉絨容易多了。它們呆頭呆腦地躺在冰袋與泡沫箱之間,細細的步足亂爬亂揮,羅彬瀚用指頭戳弄這些沒長鉗子的蠢物,它們也無力向他還擊。羅彬瀚又打開另外兩個箱子,拆掉裡頭的膠帶,看見一些冰鮮的大蚌與生蠔。這些東西想必都是劉玲在事務所辦公室裡悄悄塞給俞慶殊的,所以套著那種用於裝大號文檔盒的結實紙箱。羅彬瀚從沒見過劉玲這個人,或者說,沒在能記事的時候見過,隻知道她是他老媽的學姐。而如果不是有這樣一個早已成功紮根的前輩照應,要獨自在異國他鄉立足可沒有那麼容易。
這些東西沒有一樣是羅彬瀚擅長料理的。他估計俞慶殊也不會比他更高明,童年時住在海邊的馬爾科姆倒可能會得心應手。但這些經曆了長途運輸的海鮮還能堅持到馬爾科姆回來嗎?該找個舊水缸養起來,還是殺了以後冰凍?他也說不好,隻能一樣一樣地上網去查。而當他正回憶馬爾科姆那個包羅萬象的工作室裡是否有魚缸和氣泵設備時,樓上書房的門打開了,那對母女先後從裡頭走出來。
羅彬瀚抬頭看了她們一眼,發現兩個人的神態都耐人尋味。俞慶殊有點心不在焉地走進自己的臥室,似乎沒有原先那麼高興了。俞曉絨則渾若無事地來到他的身旁,蹲下來戳弄那兩隻呆頭龍蝦。
“和你媽說了那幅畫的事了?”羅彬瀚問。
俞曉絨沒回答,那就相當於是個不情願的否認。羅彬瀚並不想催她,因為俞慶殊早晚會發現客廳裡多了那麼顯眼的一樣物件。相反他現在更想讓她變得高興點,於是他問了另一件事:“你媽媽告訴你了嗎?”
“什麼?”
“馬爾下周就回來了。”
俞曉絨戳著龍蝦觸須的手指頓住了。羅彬瀚偷眼瞄她,心裡感到好笑。他想俞曉絨剛才準是找俞慶殊談了點學習上的壞消息,沒準是學校裡的老師要求一次單獨的家長會麵,以至於俞慶殊甚至忘了把馬爾科姆的事告訴俞曉絨。他甚至聽到樓上緊閉的臥室房門裡傳來非常模湖的談話聲,那肯定是俞慶殊在和誰打電話。有點奇怪的是,他能隱約從語調和頓挫分辨出她說的是中文。
他沒有把好奇表露在臉上,因為那實際上並不是一個正常人應該聽得見的動靜。他無法向俞曉絨解釋自己怎麼能聽見俞慶殊在那麼遠的位置發出的輕聲細語。
“馬爾說修那些教堂至少還得要半年。”
羅彬瀚把注意力從樓上的動靜裡抽回來,重複了一遍俞慶殊那兒聽來的答桉:“似乎他們的項目有人接手了。”
他完全沒有考慮這件事是否會給馬爾科姆帶來經濟損失,因為馬爾科姆的朋友們提供給他的工作永遠是些燙手山芋(公平地說,馬爾科姆提供給他朋友們的往往也差不多)。他們都是些頗具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色彩的人,在保護文物和創作藝術品的時候很有一手,在試圖過一種經濟穩定、作息健康的生活時則約等於沒有手。羅彬瀚有時能想象出俞慶殊和他們是怎麼互相看待對方的:一邊是不務正業的流浪嬉皮士,另一邊是助有錢人逃脫懲罰的萬惡幫凶。不管怎麼樣,這個友情項目多半不能讓馬爾科姆賺到多少錢,或者還能有幸被偷幾個錢包。
這完全是個好消息,但俞曉絨沒有他想象的那麼高興。她隻是按住雷奧湊過來嗅龍蝦的腦袋,又輕輕捏著它的嘴,不允許它偷喝泡沫箱裡融化的冰水。
“是嗎?”她有點隨便地說,“可真巧。”
“怎麼啦?”羅彬瀚問,“什麼事不高興了?”
“沒什麼,隻是覺得湊巧。”
“你不會又在學校裡把誰揍了吧?我看見有人說你和哪個同學打架來著,漢娜·察恩還在你的主頁上點讚呢。”
俞曉絨皺著眉說:“那不是我們學校的。”
“但也是個學生?我記得那是個男學生。”
“尼克·尤迪特。”俞曉絨說,“他在風車井念書,但有一個妹妹在我們班上。”
“風車井是哪兒?”
“林濱綜合中學。它有一個被叫作風車井的校門,和我們隔了半條街。”
“噢,這麼說,他讀的是職業預科?”
“他是個白癡。”俞曉絨立刻說。
“絨絨,”羅彬瀚警告道,“你不能用這種態度說讀職業教育的人,你媽媽會不高興的。”
“我沒說他的教育,”俞曉絨爭辯著,但還是扭頭望了望樓上,“我說尼克·尤迪特這個人。他會在衣袖底下掐他妹妹的胳膊,還放狗嚇唬她。我跟他說如果他下次再當著我的麵發瘋,我就踢爛他的襠再把他的臉摁進小便池。”
“彆這樣。”羅彬瀚有些缺乏誠意地勸道,“彆老是暴力解決問題。他會找機會報複你的,你最好現在就防著他點——他家裡有槍嗎?你至少也得帶根趁手的棒子吧?”
“他們家有一隻狗。”
“我們家也有一隻。”
羅彬瀚伸手去摸雷奧的耳朵,這一次它並沒有躲開,而是溫順地低著頭,任由羅彬瀚提著它腦袋頂的毛發玩。它小時候就喜歡這樣被人輕輕揪著腦瓜皮。
“那狗不太對勁。”俞曉絨說,“它叫虔徒,尤迪特說它是法鬥。你看見它就會認出來的。”
下書吧
“但願我看不見吧。我又不是專門來這兒和狗打架的。”
俞曉絨對他投以無言而神秘的一瞥,隨後抓著雷奧的項圈離開了。她肯定覺得自己還能在馬爾科姆的寶庫裡翻出一整套海水缸裝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