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午到來以前,羅彬瀚找周雨要來紙筆,羅列好了這一整天的待辦事項清單。他本來就打算找個會跟法克談談,如今也不過是增加了這件事的急迫性。等到天光剛剛照亮客廳,他就已經想著等下要怎麼找法克要求彌補他的聲譽損失。他問周雨是否要現在跟他一起去,結果周雨卻說自己還有工作尚未完成。在把自己關進臥室以前,周雨從冰箱裡找了份沒開封的速凍水餃,試圖給他們兩個做份早飯。
儘管羅彬瀚已經有一陣子沒吃過任何具有他故鄉特色的食物,對自己朋友的了解使他拒絕了周雨的好意。有些人的廚藝會被以“致命”這個詞來形容,這對周雨並不適用。周雨可怕的廚藝與其潔癖是密切相聯的。是他對衛生的過度要求引發了種種富有創造力和想象力的烹調方式,因而可以說世上再也找不出幾個人的料理比周雨更加不致命——但那和能不能吃是兩回事。
在對比過周妤的廚藝後,羅彬瀚自很早以前就對這兩個人的問題了然於心。周妤也許是個外星人,可她的廚藝水平不過是普通的不善烹調,是缺乏對廚房的耐心與經驗。假如她願意好好地費心思,那是能夠做得挺好的。可是周雨就完全不一樣了。如同失歌症患者的本質問題在於聽不出調子,周雨的廚藝問題本質是一個味覺問題。那即是說儘管周雨分得清酸甜苦辣,他對什麼樣的食物是美味卻缺乏判斷。羅彬瀚發現這一點的時機也是周妤——如果有誰能堅稱周妤做飯的水準很高,而且並非出於愛情的盲目(有段時間羅彬瀚真的這樣以為),那隻能說明此人對食物的品味糟糕得可怕。
羅彬瀚秉持著友愛團結的精神給他們兩個做了早飯,然後開始想他這一天裡該辦的事。他肯定要和法克談談,但是那也許不會花太久。他至少還可以多完成幾項重要任務。第一,不管他是否要公開自己回歸的消息,他都得先設法聯係俞曉絨,確定她和她媽媽的近況如何;第二,他要考慮考慮他手頭有多少錢。
在一群稀奇古怪的天外來客包圍下計算自己的可支配現金真是件無聊又可笑的事,但這實在非常關鍵,因為如果他動用某幾張銀行卡,或是在某幾個特定的地方消費,那就等同是昭告天下。實際上,如果現在謝貞婉已經等在他住所的樓下,他也絲毫不會覺得驚訝——新保安可以在昨晚被一瓶白酒收買,那當然也可以在更早以前被彆的什麼東西收買。也可能會是彆的什麼人。在小區住戶裡,有幾個人具備著通風報信的潛在可能,但他暫時不想去深究。
他把紙攤在周雨家的書桌上,開始算自己有多少安全的現金能在這幾個月裡使用。能被定義為安全的現金,包括紙鈔、無需從銀行卡裡取現充值的手機支付軟件,還有幾張完全由他私人辦理的銀行卡。這些賬戶不涉及到繳稅或公司業務,但也並非絕對安全,因為裡頭的資金總歸是從不那麼安全的賬號裡劃撥過來的,而且金額也不會那麼多。
假設這兒有一場正式的,由警方負責的失蹤調查,這些私人賬戶就毫無隱秘性可言。但羅彬瀚認為事情還沒到那個地步。他父親很早就不再是警察了,他的老夥計們也大多臨近退休。除非他真的音訊全無,再去搬動這些舊日的根基絕不是個聰明的主意。在周妤的事情上,他父親的確儘力了——可是那又有什麼意義呢?除非從一名星際罪犯嘴裡說出來的,梨海市裡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猜到真相。
羅彬瀚還沒有問過法克是如何製造他的“存活證明”,他猜想那反正是和虛擬視頻、偽造通訊、指紋、dna或筆記鑒定脫不了乾係。這些技術手段沒有一點能叫法克為難的地方。想到這裡時羅彬瀚甚至靈光乍現,領悟出一條絕佳的逃生之路:他可以直接叫法克給他做一個基因克隆體,讓克隆體去幫他應付所有人,而他則坐上寂靜號一走了之。法克會同意這麼乾嗎?他倒從來沒想過這一招。
他心不在焉地琢磨著這條逃生之路,以至於接連算錯了好幾個數。等他終於估計出自己大約還有十二萬可以安全使用而不會引起注意的現金時,他一時半會兒都還沒理解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他對物價水平的概念已經嚴重生疏了,也不清楚這兩年多的時間裡有多少本地的商戶還對他存有印象。不過有一點是明擺著的,那就是十二萬不足以支持他度過奢侈享受的一年。而且嚴格來說他還欠著周雨不少錢——這兩年多的房屋維護費不是小數目。如果他還想出國去看看俞曉絨,那也將會是一筆不菲的開支。
羅彬瀚一項一項地列出他在未來十二個月裡的重要支出項目,最後不得不承認形勢是嚴峻的。他可以暫時拖欠周雨為他付過的錢,但是機票可不會賒賬。沒有保潔和鐘點工服務,家務都得他自己料理。沒有大型家電的損壞和替換(這會兒他倒希望荊璜能早點滾蛋了)。最好也沒有油費或置裝費。這倒是沒什麼為難的。因為他那輛用於“融入圈子”的惹眼跑車絕不能動用,而他衣櫥裡的服裝也夠自己和莫莫羅穿了。
他花了快一個小時做粗略的開支估算,最後略為厭煩地把執筆擱下了。他不介意過略為簡樸的生活——那甚至遠遠稱不上是艱苦的——可是當他提筆寫下機票或交通費諸如此類的字眼時,他腦袋裡卻想象著莫莫羅巨大的本體抓著他躍入天空,倏忽間就把他送到了雷根貝格銀蓮花路上。不行。他怠倦地告訴自己。這是不行的。像莫莫羅本體那麼大的東西倘若飛在天上,那可不是一個富二代從非洲歸來能夠相比的。它會造成舉世轟動。雖然“舉世”也不過就是這太陽係裡的彈丸之地。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去他的鬼吧。讓所有人都嚇得魂飛魄散吧。讓一些人徹夜難眠,錯過次日的上班時間。讓心不在焉導致的車禍和醫療事故遍地開花。再沒有什麼日常和秩序。讓現實給恐怖的巨人撕得稀巴爛,然後所有人都明白他們不過是生活在一出微不足道又平庸至極的電視節目裡。到了那時他的聲譽也分文不值。再燒掉幾座城市助助興吧!
羅彬瀚閉上眼睛,在靜謐的黑暗裡調整呼吸。他又站起來去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半用來喝,一半用來銷毀他走神時留在紙上的亂塗亂畫——他知道周雨不會追究,更不會去翻閱垃圾桶裡的碎紙,他隻是單純不想在書房裡留下紙張燒焦的氣味——然後他在一張白紙上重新寫好機票的估價,以及一些雜七雜八的手續費。他不知道莫莫羅是否真的會喜歡,不過還是預留了一筆開銷,以便帶著這個超過一萬歲的實習生去本地餐館或遊樂園之類的地方轉轉。
等這一切做完,距離中午十一點還差五十分鐘。羅彬瀚打開他手機上的世界時鐘瞧了瞧,估計俞曉絨這會兒還在床上睡覺。他仍然沒想好要怎麼打第一通電話,因為那小妞可不是等閒之輩。俞曉絨儘管在學業上沒表現得多麼優秀,卻天生有一種嗅探麻煩的本事。她一定會想儘辦法打探他這趟“非洲之旅”的真相。作為慈愛的兄長,羅彬瀚已經熱心地為她編造了好幾個故事,比如說他在尋找人類起源的秘密(人類是蟲生的,他真的打算這麼說);或者他即將發現一種前所未有的珍奇植物,可以用於製作美味得前所未有的糖果(他的確在行李箱裡夾帶了一大堆外星糖果樹果實)。
俞曉絨會相信這些說法嗎?當然不會。可是隻要想到她因此而氣得跳腳,羅彬瀚就會美滋滋地把故事編得更離譜些。他給備忘錄定了時,提醒自己稍晚些的時候給俞曉絨打這通精彩的電話。
事情都安排妥當以後,他把寫好的紙張塞進口袋裡,然後去敲周雨臥室的房門。周雨應門的速度很慢,而且頭發也有點淩亂,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在工作。
羅彬瀚疑問地盯著他,周雨揉揉眼睛說:“睡著了一會兒。”
“我準備去我那兒看看情況。你想再睡一會兒嗎?我自己去也成。”
“不,我和你一起去吧。正好也有點事想問問荊璜。給我幾分鐘。”
周雨關上了房門。羅彬瀚儘量克製自己的好奇心不去窺探裡頭的景象,卻沒法不注意到周雨開門時依然戴著那雙黑色手套。他在昨天夜裡就問過手套的事,周雨說是在工作時意外燒傷了,還專門摘下手套,讓他看了看兩隻手掌上纏著的繃帶。
繃帶纏得非常密實,甚至連手指也沒有露出來,看起來難免引人擔憂。但周雨看上去並沒把這當一回事,他告訴羅彬瀚隻是些表皮損傷,並且處理得很及時,因此不會留下後遺症。羅彬瀚暗地留意過周雨戴著手套抓握咖啡罐的樣子,看起來也靈活自如,沒有落下什麼嚴重的毛病。可是,他有點納悶地想到,難道周雨連睡覺都戴著手套?要知道那可是他外出時一直戴著的手套。一個洗手時要把袖子捋到胳膊肘的人怎麼能容忍這事兒呢?
還沒等他想明白這件事,周雨又從臥室裡出來了。他的儀容已經做了簡單的整頓,依然戴著手套,還拿著那把長柄的黑傘。在去衛生間做了簡單的洗漱後,周雨快步走向玄關。
“走吧。荊璜應該在等我們了。”
羅彬瀚不無困惑地跟了上去。他們走向小區門口時羅彬瀚戳了戳那柄長傘,木頭材質的柄又沉又結實,柄頭還有頗為華麗的雕飾。這傘簡直像某種古董貨。
“天氣預報沒提到今天下雨。”他在等待計程車時佯裝無意地說。
“以防萬一。”周雨回答。
“你這樣方便嗎?不然換把折疊傘?”
周雨搖了搖頭,於是羅彬瀚把它當作一種喜好問題。他們上計程車時周雨一反常態地坐到了前排,手裡卻依然抓著那把極不方便的黑雨傘。羅彬瀚忍不住在後座戳著他的肩膀問:“你這傘是什麼寶貝嗎?”
“……拿習慣了而已。”
“那不然你坐後頭來?”
周雨還是搖頭。羅彬瀚起初以為這又是周雨在分彆的兩年半裡養成了某種新怪癖,直到停車結賬的時候,他才陡然明白現在是怎麼一回事。他看著周雨在前排付了車費,然後和他一起走向小區的大門。天氣非常好,鳥雀在樹梢上歌唱,空氣裡帶著某種木蘭科植物的芳香。羅彬瀚慢步前行,心裡模糊地想到了許多事。那是痛苦的,但也是喜悅的。他永遠都在那混沌起伏的舟中坐著——你是一個一生都睡在船上的人——
在他住所的樓下,一隻皮毛純黑的大型犬蹲坐在月季花底下。它的身體頎長而瘦削,像座陡峭的黑色山峰,兩隻筆直豎起的尖耳朵成了山峰的兩個尖頂。這狗的表情是那麼嚴肅端莊,下拉的臉皮裡甚至還帶著點愁苦,兩個經過的女孩因此而被它逗得哈哈大笑,小心試探著去撫摸它的腦袋。大丹犬沒有搖晃尾巴,卻配合地略略低下頭,允許她們摸它的耳朵與下巴。
羅彬瀚表情扭曲地看著這一幕。他迎上去和那兩個女孩搭話。她們是新搬來的,因此並不認識他。他向她們介紹了他養的這條聰明非凡的大丹犬,並且為自己忘記栓狗繩的事道歉。他發誓說今天早上時他本想帶它出去遛一遛,結果這條狗卻和他鬨了脾氣,自己躥出門不見了。不過現在他們當然是和好了,所以它才在這兒等著他回來。說到這裡他使勁地在黑狗耳朵上扭了兩下。
等到兩個女孩走開,羅彬瀚才終於鬆了口氣。他轉過身瞪著這條從來不搖尾巴的狗,眼睛裡簡直能射出激光來。周雨也提著黑傘走近過來,朝著黑狗端詳幾秒,說:“法克。”
黑狗的耳朵扇了兩下,說:“周雨,你好。”
“這個身體,和之前用的不太一樣吧?”
“嗯。換了新的外型。”
“是之前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嗎?”
“沒有問題,”黑狗嚴肅地說,“之前的用太久了,容易被認出來。”
“荊璜在樓上嗎?”
“在的。”
周雨點了點頭,如同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繼續朝著公寓樓道走去。那整個過程簡直叫羅彬瀚歎為觀止。他目送周雨上了樓,然後扭頭對法克說:“你有沒有覺得周雨像是從外星來的?”
“他是你們這裡的原生生命。”黑狗說,“我調查過。”
“你查了他祖宗十八代?”
“呃,不是的。是從藍圖比對方麵做的。他和你們所有人在大概十九萬年前應該有一個共同始祖。”
“就不可能是中途人才引進了嗎?”羅彬瀚不死心地問。
“不會的。他和你一樣都是原生生命。”
羅彬瀚笑眯眯地望著黑狗:“你覺得我現在還算是嗎?”
法克沒有回答,但羅彬瀚沒覺得它真的答不上來。關於“逃生之路”的計劃又在他腦袋裡浮現出來。他半是好奇半是認真地問:“你能造出一個以前的我嗎?身體和記憶完全都一樣的那種?讓我們這兒的專家都檢查不出來?”
“可以的。”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以的。”
“那你為啥之前沒這麼乾?我是說,我失蹤的那段時間,搞個仿真機器人之類的,這樣永遠都沒有人會發現我失蹤了。這難道不比去非洲看蟲子可信?”
黑狗肅穆地問:“你真的想要這麼做嗎?讓這種模擬思維把你取代?”
羅彬瀚停頓了。他雙手環胸,站在原地麵無表情地考慮了一陣。
“不。”他說,“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