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妮婭在次日中午醒來時覺得自己是做了個夢。她不曾在大半夜跑出旅館,和兩個陌生人在寒冷的風雨裡坐了好長時間,隻為了聊些稀奇古怪的事。她絲毫不覺得那一切是真實的,直到她看見窗外仍舊下著灰蒙蒙的細雨,而她那件大口袋外套正掛在窗前的椅背上。
昂蒂已經出門去吃飯了。詹妮婭在床上賴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沒忍住跳下來,把手伸進外套口袋裡翻了翻。她摸到了甩棍,還有一枚汽水的瓶蓋,於是她知道昨夜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詹妮婭又躺回了床上,開始回想昨晚上她究竟聽見了什麼。她越是仔細琢磨,就越是覺得詫異。她都聽到了些什麼呢?大家族、強盜和招引死亡的人,聽起來像是發生在中世紀的恐怖故事似的。劇作家害怕一個幻想出來的觀眾,這也非常的荒唐。他們昨夜講的儘是些荒唐事,可她當時竟然沒有質疑。她是被帶進氛圍裡了,那個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暴雨之夜。
想到赤拉濱也許是在耍她,這令詹妮婭感到有點懊惱。愛吹牛的成年男人會對年輕小姑娘說出任何東西,隻要他能因此而得到崇拜。她母親不止一次這樣警告她了……但那還是有些東西不能解釋的,她緊接著又對自己說。這兩個看起來混不搭調的人確實在一起旅行,而周溫行在雨夜獨自去了海邊。他究竟去那裡乾什麼呢?以及,詹妮婭還想到,儘管在昨天夜裡她兩次問起周溫行的年齡,赤拉濱都極有技巧性地把它轉移成了專業和資曆的問題。他可能是無意的,但詹妮婭還是懷疑他。她覺得這兩個人很不尋常,而不尋常往往意味著危險。
危險可以距離一個普通孩子的生活有多近?如果要詹妮婭來回答這個問題,她會認為那本來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像她媽媽和老哥那樣的成年人容易大驚小怪,覺得孩子接受不了那些涉及到本質問題的概念。死亡與暴力,生命的脆弱與虛幻性。這隻是一種想當然的觀點,而且也是健忘的。
危險一直就在那兒,死亡也是一樣。人們裝模作樣地相信危險可以和生活隔離,就像把荒野和人類生活區隔離,那是為了能像她媽媽那樣睡個好覺,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生氣,或者像她老哥那樣逃避焦慮與抑鬱。可是,既然成年人都做過孩子,他們其實不應當忘記自己小時候都想過些什麼。在擁有大把時間和一個充滿不確定的未來時,孩子是很容易思考關於“喪失”的問題的。我會死嗎?死後是什麼樣子?我可以不死嗎?如果你正第一次享受著最美好的生命時光,你怎麼可能會不擔心失去它?佯裝自己不記得危險這回事,從來不去防範和準備,可是等真正發生的時候又大驚小怪,假裝自己被這件事嚇得眼淚汪汪,那實在非常好笑。
詹妮婭歎了口氣。她開始感到饑餓,終於決定下床去給自己找點吃的,也許在樓下還會碰見赤拉濱呢。她懷著這個希望走下樓梯,可惜餐廳裡做的客人她一個也不認識。她問了櫃台,知道昂蒂已經去海邊了。她緊接著又向櫃員打聽赤拉濱和周溫行,可對方說自己不太記得這兩個客人。旅店的客人確實不少,可詹妮婭覺得那是托詞,因為赤拉濱的長相是叫看過的人很難忘記的。
外頭的天氣依舊陰沉沉的,像是積滿了汙水的盥洗池。詹妮婭不想在這個天出去,情願留在餐廳裡磨蹭,順便用手機和朋友們聊聊天。她檢查了自己社交賬戶上的所有留言,發現漢娜給自己發了張虛擬賀卡,問自己假期過得怎麼樣;蕾絲莉發現她的新男朋友在是否單身上撒了個大謊,於是分手了,這一點也不新鮮;艾瑪家新養了一隻擬鱷龜。這是個有點意思的事,詹妮婭對著那幾條動態視頻看了好半天。擬鱷龜倒是挺有派頭,但她沒有那麼喜歡爬行類,她更喜歡能在樹林與草原上奔跑的動物。在秋天的樹林裡奔跑,落葉是五顏六色的,好像一大群蝴蝶的翅膀。她隔三岔五就做這樣的夢,但是已經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了。
詹妮婭的手指劃過自己的主頁。她想要找找關於非洲傳染病情況的最新報道,但是沒有什麼特彆值得注意的。大部分新聞報道都講得那麼籠統,即便她老哥已經感染上了致命的病毒,在滿是蟲豸與野獸的雨林裡發熱、頭暈、器官衰竭,最後一命嗚呼,她可能也永遠不會在新聞上看到。但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可真叫人捉摸不透。
她皺著眉滑動那些新聞頁麵上的照片。大部分都是些充滿痛苦的垂死麵孔,或是病人們畸形扭曲的身軀特寫。基本上都是當地人的……那並不是說遊客就一定會安然無恙。她並不真的覺得她老哥是個照顧不了自個兒的白癡,但整整兩年多的“追尋自我之旅”有點太久了。那些寄來的明信片又顯得那麼正式和刻板,一點都不像她老哥說話的習慣。或許是她老哥的書麵習慣與口語相差很大?不無可能。她並不知道他是否寫日記。
彆裝模做樣了吧,她對自己說,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
一個基本事實從很早以前就完全地為詹妮婭所接受了。在她尚且年幼的時候,她以孩童的視角觀察周圍所有人,同時也能聆聽所有人對彼此的評價。如果她在這種觀察中學到了什麼刻骨難忘的知識,那就是所有人都在掩飾和撒謊。所有的人,不管是大的還是小的,都有著不止一張麵孔。那不是出於某種刻意的醞釀,隻是一種角色扮演的社會需求。她曾吃驚於母親在談判中的聲音時何等冷靜而緊繃,而如果在另一個馬爾科姆精心設計的場合裡,俞慶殊也能像個小姑娘那樣咯咯地發笑。當她麵對詹妮婭時又成了第三個人。這三種聲音聽起來簡直不像是從同一張嘴裡發出來的。當然,不隻是她的母親,她所能觀察到的每個人都差不多。
而她那有著龐大家產的異國老哥,是她所知道的最嚴重的撒謊者。
成年人在社交往來中做出的判斷有時會錯謬至不可思議的程度。那是因為他們已經建立了一套固定的觀察和解釋模式,因此很難再去模擬另一套完全不同的模式。很早以前,詹妮婭知道她的老哥正站在懸崖邊緣。一種危險的、具有毀滅性的沉重情緒在折磨著他,促使他在午夜時分獨自徘徊於客廳和前院。有許多晚上她從夢裡驚醒,察覺了自己房門外正發生的事。但是那時她已然明白自己是無能為力的,於是她便靜靜地躺在被窩裡屏息等待。
她到底在等什麼呢?或許當時她還不清楚,但十六歲的詹妮婭已經完全洞悉了那個答案:她是在等信號。最終時刻到來的信號。或許那是把手槍保險拉開的聲音。或許是椅子被踢倒的聲音。還有一種可能性最叫她擔心:藥瓶蓋打開的聲音太輕了,她可能會錯過去。
當那個時刻到來時,當然她會衝出去。她會像獵豹那樣從床上一躍而起,直奔客廳和後院。她會把他抓個現形,讓他無可否認。然後她會讓俞慶殊去給他找個心理醫生看病,而不是讓這對母子年複一年地兜圈子。那整個就是活見鬼。她媽媽總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不,那是完全說不通的,可是沒有任何證據能證實。作為一個律師,或許俞慶殊對證據的看重遠遠超過直覺,多年來她以職業性的耐心試探著自己的兒子,像在試探自己的委托人是否向她隱瞞了重大事實。可是她老哥也是個了不起的騙子。他幾乎掩飾得天衣無縫。俞慶殊沒有把握,至於另外一邊嘛——
詹妮婭歪歪脖子,撇起一邊的嘴角。她不認識那一大家人,但有件事一直使她印象深刻:在某次小年夜裡,她母親前夫的新妻子打來了電話,是打給她老哥的。可是她老哥恰好出去了。拿起手機的是俞慶殊。對麵那位夫人於是和她母親說起話來——那談的都是些什麼呀?她竟然聽見電話那頭的女人在誇獎她老哥。“又穩重又大方”、“靠得住的好男人”、“像他爸爸那樣能擔事”……
詹妮婭永遠忘不掉當時俞慶殊臉上的表情,就像有一百個裸男隻穿著草裙在她媽媽眼前跳肚皮舞。
謬誤的產生是出於無知和淺薄,當然可以這麼說。但是詹妮婭始終相信那評價不是空穴來風,那正是她老哥所扮演的角色之一。那可真是個了不起的騙子。她攥著手機想,他到底為什麼跑去非洲?是因為他終於演不下去了?她可不會被輕易糊弄過去,因為她是詹妮婭。可是很不幸地,她是詹妮婭,隻是個十六歲的高中生,不能獨自跑去非洲旅行。但是等她讀完大學那就不一樣了,她要做一個成功的動物學家,當然她應當有機會去非洲考察,也早晚會搞清楚她老哥在搞什麼鬼。她會從雨林裡揪出他,就像她在小學時就做過的那樣。
詹妮婭專心致誌地想著這件事。她想得太投入了,結果在攪咖啡時晃了下手,差點把杯子給打翻。她眼也不眨地抽出紙巾,在咖啡淌到桌邊前就把它擦得乾乾淨淨。做完這一切後她還下意識地朝周圍望了望,想知道是否有人看見她打翻咖啡。真倒黴,有一個人正在樓梯口盯著她看,而且可能已經盯了好一會兒了。
周溫行端著他的盤子走了過來。詹妮婭已經不能假裝自己沒看見。她希望周溫行像昨夜那樣不近人情,自己去找張空桌子坐。可是今天他好像又有了好心情,手裡端著咖啡與一片很薄的黑麵包,腳步輕捷而平穩。他筆直地走到詹妮婭對麵坐下,眼睛看著她打翻的咖啡杯。
詹妮婭抓起杯邊的白糖罐:“你要這個?”
“不,我不喝甜的。”
“一點也不加?”
周溫行微笑著搖了搖頭。他這人的文靜叫詹妮婭沒話可說。她不太擅長琢磨這種內向的人——意思是她不太會和他們相處——何況這人還顯得非常神秘。她並沒忘記他昨夜講了個什麼樣的故事。如果那個故事不是完全的胡編亂造,那麼這人經曆的事可是要比他看上去經曆的要多得多。
詹妮婭又開始盯著他。她在觀察他身上的種種細節,以此來和昨夜的故事比對。他曾經長期擺弄草藥嗎?那也不是個輕鬆的活兒。他的手上應該有傷疤和老繭。有嗎?她一點也看不到。
“你在想什麼?”周溫行問。
詹妮婭知道自己盯得太明顯了,但她並不打算掩飾。現在可不是大半夜,餐廳裡多得是客人。她晃了晃咖啡杯,乾脆地說:“我在想你昨晚講的事。”
周溫行看起來並不意外。他笑著問:“你覺得那是個玩笑嗎?”
詹妮婭不打算跳進這個陷阱。她把這問題繞過去,擺出很感興趣的樣子說:“你是怎麼來到這個國家的?”
“跨海過來。”
“你是說乘船?”
周溫行好像想了一想,很快也承認了:“是的。”
“你那個哥哥呢?他的病已經痊愈了?”
“很久以前就治好了。”
“他還在那個家族家裡工作嗎?”
“不,也早就離開了。我們是一起離開的。”
“那他為什麼不和你一起來這裡?”
周溫行輕輕地擺了一下腦袋。他的表情很少變化,總是溫順而平和的,因此詹妮婭不能判斷出自己是否問錯了問題。不過在她看來至少周溫行還沒生氣,他隻是在沉思。
“是這樣的,”過了一會兒後他說,“在我們離開故鄉後,他計劃去海對岸的地方完成一件事。本來我是應當和他一起去的,但我們在海上出了事故。”
“是昨晚赤拉濱說的事故嗎?”
“我想是吧,因為我也隻有那一次事故。在那時我失足掉進了海浪裡,雖然他努力地想要把我救回船上,最後卻還是被浪給打開了。在那時候我們就互相失去了音訊,直到我聽說他在這裡。”
“這裡?”詹妮婭有點吃驚地問,“你是說這個國家?”
“不好說呢。說是‘這片土地’會更貼切一些。”
“這是怎麼說?”
周溫行衝著自己的咖啡杯微笑。詹妮婭覺得心跳得厲害——那和少女的萌動之情毫無關係,她隻是突然間感到空氣冷冰冰的,好像唯獨他們這一桌被移到了冰庫裡。
“詹妮弗小姐是嗎?”周溫行突然問道。
“……對。”詹妮婭說,她沒忘記自己昨晚和赤拉濱報的名字,“我是詹妮弗·艾森。”
“你有年長的哥哥或姐姐嗎?”
“有一個。”
“你們的感情好嗎?”
“還不錯。”
好像在報複她之前的問題似的,周溫行以愉快的語氣說:“為什麼他沒和你一起來旅行呢?”
詹妮婭忽然放下了咖啡杯。她沉默而冷峻地望著他。
“怎麼了?是不方便回答的問題嗎?”
“不。沒什麼不方便。是因為他去了非洲,有兩年沒回來了。”
“去那麼遠的地方啊。”
“他要去研究昆蟲。”
詹妮婭緊緊地盯著周溫行。後者的反應是平淡的,可也帶著一點感興趣的神態,和許多聽到這個消息的外人一樣。接著周溫行點了點頭,說:“詹妮弗,你想見到你哥哥嗎?”
“我不知道。”詹妮婭故意模糊地說。
“如果說,今晚就能讓你見到他呢?”
“什麼?”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如果你想的話,今夜我就可以讓你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