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他言語的少年沒有任何反應,反倒是餘老大訥訥地看了他們一眼。那表情裡的疑惑大過防備,似乎根本不明白兩人出現在這裡的目的。打量過他們後,餘老大也悶悶地低下頭,看向自己肚腹的傷口。那長達二十公分的橫豁中,已經滑落了一短截腸道。
從那傷勢的樣子看,這個男人還沒死就已經是奇跡了,他卻還不甚樂意地皺著眉呼呼喘氣,像搞不懂自己怎麼受傷的。
“師……師……”
他一邊含糊地呼喚,一邊抓著剃刀胡亂擺弄手勢。
那大概是某種師徒間的暗語,雖然周雨全然無法理解,桑蓮卻緩慢而平靜地點起了頭。
這時,十字路口的影子蠕動起來。
沒有餘裕再注意桑蓮,周雨立刻把視線轉了回去。如紙影似的“獸”,在蠕動中緩慢地扭曲、溶解,從表麵生出了無數細小的空穴。遠遠看去,它就像一張形狀不規則的黑色篩網。業已平息的風又變得強烈起來。當氣流穿過黑影上的細孔時,變成了如猛獸低咆哮般的嗚嗚聲。不出十秒,由無數風孔齊鳴組成的聲音已經響到了震耳欲聾的程度。
那是名副其實的“萬籟之音”。
無以計數的孔聲,齊聚為無法描摹的狂獸嘯鳴。風像是被具現化的聲波,帶著肉眼可見的扭曲席卷過來。
還在十多米開外時,周雨就感到身體在發燙。那不是因為迎麵的風帶著腥熱,而是身體在自行燃燒。
身體裡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滴血液,都在隨著那狂吼而振蕩、發熱,就連眼球也仿佛遭到了烈火焚燎,隨時都要爆裂開來。
那種灼骨焦肉的感受,使人產生了被關進微波爐內的錯覺。絕對是足以將人殺死的高溫,被狂風斜吹過來的雨水卻依舊冰涼。
會被燒死。像中世紀的女巫那樣。像放進微波爐裡的生雞蛋那樣。骨頭劈裡啪啦地碎掉,血肉砰砰磅磅地爆開。那聲音裡就有著如此恐怖的威力。
旁邊的“老虎”也開始不自然地戰栗著,但卻沒有立刻拔足逃跑。這個選擇是對的,因為本來就不可能跑掉,引發那焚熱的絕不是肉眼可見的“風波”,而是那振蕩腦髓的狂獸之音。
要活下來就必須摧毀那些“孔”。
產生這個想法的瞬間,眼球深處變得沉重起來。在視野分崩離析以前,身旁傳來了另一種聲音。
餘老大伸直了脖子,同樣對著“獸”放聲發吼。明明腹部已經重傷,他的中氣卻充足得驚人,那自胸腔中激蕩而出的咆哮,洪亮得猶如虎嘯龍吟一般。
狂烈的氣流,也像被這宏音所震懾,略微出現了遲滯的感覺。“獸”的狂叫與“人”的猛吼彼此衝擊,糾纏成一片渾濁的躁響。
周雨和“老虎”都不由自主地弓下腰,痛苦而徒勞地捂住耳朵,隻有桑蓮依然靜靜站在原地。當周雨的視線投向他時,依稀看到空氣中蕩漾著微薄的彩光。
流溢的,如肥皂泡般透明的光暈,環繞閃爍在桑蓮身周。即便稀薄的如同晨霧,也絕對不會被誤認是眼花。
雖然時機完全不對,周雨卻不由被那虹色的光暈吸引住了。不斷變幻的斑斕當中,猶如童年時代把玩的萬花筒,浮現出種種奇異的圖案。每當周雨覺得自己快要辨認出來的時候,紋樣就會馬上發生改變。
越是想要認個清楚,反而越覺得迷眩。隻有腦袋中毫無思緒時,反倒能稍微看得明白些。
就在他怔怔出神時,兩邊的聲浪都逐漸衰落下來,隻有紊亂的風一時沒有停歇,兀自呼呼地吹動。
停止吼叫的餘老大立刻軟倒膝蓋,喘籲籲地趴倒在地上。他不斷發出像是窒息者求救似的“啊啊”聲,朝著桑蓮伸出手。直至桑蓮握住他的手掌後,才停止了抽搐,逐漸安寧下來。
站在十字路口的“獸”,卻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那樣,慢吞吞地蠕動身體。密布身體的孔穴逐漸彌合,恢複成一片單薄空洞的剪影。因為那外表實在缺乏特征,也無從判斷它此刻的狀態。
“……摩天,剛才那是什麼?”
即便沒有聽到對講機的動靜,周雨也絕不相信那個家夥對場麵一無所知。果不其然,他的話音剛剛落下,“老虎”胸前又傳來沙沙的信號聲。
“唉,小姑娘,你是來替我辦事的,還是來找我解說的?看不懂就乖乖看著嘛,反正也不乾你的事。”
“是嗎?剛才那個聲音,是會連我一起殺掉的吧?”
“那不還是小姑娘你不懂事嗎?像剛才那種東西,小姑娘你隨便看上幾眼就解決了。起碼你也是晶祖的後人,對付‘狼’這種老人家,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還是說,眼睛不會用呀?”
“我沒有問你怎麼解決,我問的是那是什麼。”
“那個不就是‘魂音’嗎?跟你的‘魂視’差不多嘛。當然啦,以前不過是喵喵叫,現在這個就不同啦,我可不曉得這是怎麼弄的。”
實在是派不上用場的回答,周雨連例行的諷刺也懶得想了。剩下的隻是最後一個問題。
“這種東西是傷不到桑蓮的。”
並非提問,而是單純的判斷句。如果和紅葉的眼睛相比,那“獸吼”帶給周雨的威脅感隻能說是小兒科。像這樣的東西,對桑蓮本身絕對無法構成困擾。
這是他看一眼就能自然懂得的情報,那麼作為主使者的“凍結”更沒有疏忽的道理。
所以,真正的疑問在於,他不明白“凍結”為什麼要派遣無法殺死桑蓮的東西過來。
“因為無所謂呀。”
對此,摩天嘻嘻哈哈地予以回答。
“殺不死那條蚯蚓,殺掉會向他祈願的人也是一樣的。他差不多也已經具有那種性質了。如此手段,公主想必不屑為之,果然還是要靠‘凍結’來搞定呀。鄙人雖然也想過類似的法子,可惜卻和公主一樣,聽不起那條蚯蚓的曲子。‘獸’就不同了,那等賤種本來沒有幽聽之能,蚯蚓可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這就是所謂的老鼠克大象嘛,可真是有意思……哎哎,小姑娘,你打算做什麼呢?”
他正說到興頭上時,周雨閉著眼睛,用左手輕輕托住骨劍的刃身,將它橫置在手中。那像捧著貢品似的架勢,讓摩天毫不客氣地嘲笑起來。
“劍術可不是這麼使的呀小姑娘,不會用劍的話就老老實實拿它當棍子甩好了,反正‘複仇’也不是個愛講究的脾氣,砍到對手就算完事啦。”
“照你這麼說,劍還有自己的性格嗎?”
“那是自然。再怎麼淪落異鄉,也是獨一無二的鬼劍嘛。睚眥必報的性子改不得咯!誰得罪這把劍,它早晚都要報複回去,所以才叫‘複仇’嘛。”
聽到這裡,周雨勾起嘴角。
“那你就小心一點吧。”
“唉,小姑娘。縱然先主人將劍贈送給你,這可不代表它就樂意跟你穿一條褲子了。彆把你對鄙人的偏見加給劍嘛。好歹曾經共奉一主,我跟它是有話好商量。”
“我可不覺得。開始的時候還沒有發現,到了今天才有這種感覺……這把劍每次給我幫助的時候,好像都是在跟你作對呢。”
周雨睜開雙眼。從刃身傳來的冰凍感一路傳達到眼窩身處。化為沉重硬物的眼球中,整個世界都悄然崩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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