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後,周雨被鬨鐘吵醒。
頭痛已經褪去,他隻覺得渾身都是冷汗,立刻去衝了個澡。賓館價格不菲,熱水器的質量卻很糟,放出的全是溫水。
周雨沒有投訴的心思。他還在回想那個來曆不明的電話。
對方提供的內容,根據他已有的翻譯對比,基本可以認定為真。發來的匿名傳真,內容也和手記圖示相符。
傳真中的內容,如果被羅彬瀚所見,想必會被斥為邪教。其中所說的祭禮共需六日。其中大部分是焚香、齋戒、酒醮等常見的祭祀行為,另外的部分則是周雨聞所未聞的。
譬如,儀式需要的場所,空間上必須閉合到不容人類通行,整個空間僅存一個角落。其餘位置,或使之不構成角落,或使其相連的牆壁內側與外界打通。
換言之,儀式空間內隻能有一個“死角”。
在此前提下,連續五日執行指定儀式,於第六日來到“死角”前,使用靈魂與血,就能打開“夢路”。
入夢之人,即可“目視萬象之解”。
如此荒誕的內容,周雨當時沒有完全采信。作為試驗,他準備了活鼠和雞血,計劃以此完成活祭。
但隨後的事,他自己也無法解釋。隨著儀式接近第六日,他的思維似乎也發生了變化。
自己隔絕封閉的家,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全然陌生的地方。陰暗鬼祟的氛圍在塵埃間回蕩,恍惚間能夠聽到某種粗啞如野獸的喃喃聲。
回過神時,他已經拿著手術刀站在了“死角”前。那粗啞的喃喃狂語,原來正是他自己念誦的禱告聲。
老鼠和雞血都在雜物間。但他想也不想,將自己的左腕伸出。
這是沒有道理的篤定——必須用自己的血。
於是,就如電話錄音中所述,他墜入漫長的異夢之中。如果不是夢中被女騎手所殺,他恐怕永遠不會醒來。
當周雨在血泊中醒轉後,他無時無刻不在思索那份傳真上的內容。
所謂“死角遊戲”,絕非無害的事物,而是一個以性命為代價的死亡儀式。如果不是夢境中斷,他必死無疑。
但是,隻要醒過來就沒事了嗎?
他的心中仍有餘悸,仿佛仍在噩夢之中。
在賓館休息半日以後,周雨出發,去往繼尾縣。黔州省山多人稀,繼尾縣轄下的五個村散布在群山之內。好在銀線鄉接近旅遊景點,前半途可以乘坐巴士過山。
周雨與前往景點的遊客一同坐上巴士,旁邊似乎是位帶旅遊團的導遊,在途中講解繼尾縣的民俗。
導遊口齒清晰,嗓音脆亮。坐在旁邊的周雨儘管不感興趣,也無法忽略她的聲音。
“……大家都知道古時黃帝與蚩尤大戰的故事吧?傳說蚩尤死後,屍身被遺棄在宋山上,變成一棵楓木。這棵楓木上呢,就生出了我們的始祖‘妹榜妹留’,漢語意思是‘蝴蝶媽媽’。有一首歌是這麼唱的:‘還有楓樹乾,還有楓樹心,樹乾生妹榜,樹心生妹留,古時老媽媽’。唱的就是蝴蝶媽媽。直到今天,我們這裡的女孩還在衣上繡蝴蝶,來祈求蝴蝶媽媽賜福。”
周雨瞥了眼導遊的樣子,女孩長得白皙,睫長眼明,穿著民族風格濃鬱的服飾,衣襟與袖口都有精細的蝴蝶繡紋。
“……蝴蝶媽媽一出生就要吃魚,吃的哪裡的魚呢?是在一個叫繼尾的池塘裡。她不光在繼尾塘裡吃魚,還和池塘裡的泡沫成親,生了十二個子女。”
說到這裡時,遊客中的幾個女孩發出吃吃輕笑。
“總之呢,要說蝴蝶媽媽最喜歡哪裡,一定就是繼尾池。傳說啊,繼尾池,就在這群山深處。所以我們這裡就叫繼尾縣。”
導遊故作神秘的語調,使這故事增色不少。說完繼尾縣的來曆後,她又繼續說起民俗方麵的話題。這些周雨卻沒有去聽,他該下車了。
山路崎嶇難行,周雨又身體狀態不佳,走起來十分吃力。直到傍晚時,他才算抵達目標的村子。村人都是漢族,看他到來很驚奇,看來平日少見生人。
雖然村舍簡陋,但他不乏資金,要住宿也不難。一找到落腳處,他馬上從手機裡調出周妤的相片,詢問是否見過相似的年長女人。
據周妤所說,她翻看過父係家族中的照片和畫像,都和自己長得不像。同為藝術家的父女兩人雖然神似,形貌上卻天差地遠。因此,周妤堅信自己長得更像母親。
其實這沒有依據。即便是親生子女,容貌不像雙親也很正常,絲毫不足為奇。更何況周妤與其母,年紀相差二十多歲。即便麵貌相似,也不一定能認出。
然而,周妤沒有母親的照片,也沒有姓名。除了期望巧合,周雨也彆無辦法。
他不抱希望地將相片展示給屋主。出乎意料的是,屋主恍然大悟似地啊了一聲,點頭道:“你找蝶姑啊!”
周雨愕然。他未想能如此輕易找到目標,愣了幾秒才問:“她是這村裡的人嗎?”
屋主搖頭說:“蝶姑一人住,你找她,趁晚上去。她白天不見人。”然後就將周雨領出房門,又說:“她住那裡。”
他伸出手,指向滿月之下的荒涼群山。
要去見屋主口中的“蝶姑”,必須在夜裡去往山中。
周雨確認這點後,不得不打消今夜出發的念頭。他來的地方有修好的山路,尚不算難走,真正的野山區域就不一樣了。不論野獸,他現存的體力也不足以支撐。他隻能委托屋主明天找個向導,報酬可以商量。
屋主是個爽快人,聽後直接表示自己可以帶路,又問:“你找蝶姑治病的?”
周雨從沒想過周妤的母親也是醫生,不由微微一怔。屋主沒在意,似乎把他的反應當成了默認。
在屋主離去前,他忍不住問道:“蝶姑是真名嗎?”
屋主聽後哈哈大笑,解釋說蝶姑不是名字,而是尊稱。她的名字一直不為人知。為何“蝶姑”是尊稱,周雨估計和本地傳說有關。
等到明晚,就可以親自詢問了。無論是尊稱的意義,還是她拋棄周妤父女的理由。
據屋主所言,那個女人獨居山中,身邊沒有親人。
當初為什麼不辭而彆?為什麼周妤家中連一張關於母親的相片也沒有,而其父至死也未再娶呢?
疑問縈繞在周雨心裡。雖然身體已經疲勞,他卻怎麼都無法入睡。最後,他乾脆起身,坐在窗前眺望遠山。
滿月還沒有升至高處,駐留在峰巒頂端稍上一些的位置。銀華之下,正是那一帶最高的兩座山峰。二峰前後挨靠緊密,從這個方向看去,中間僅有一線長隙,邊緣散發出微微銀光,如同被月光灌滿。
那景象,就像月亮自空中垂下了長長的,通往塵世的蛛絲。如果順著細絲攀緣而上,就能鑽進雲霄裡的月中。這“月落銀線”的奇景,就是銀線鄉名字的由來。
看到這一幕,周雨想起了嫦娥。奔月的傳說有許多版本,但無論如何,結果都是永訣。
在周妤地下室的藏書中,同樣有嫦娥的故事,但那是一個怪誕的外文版本:嫦娥原本是女神,嫁給天帝後生了十二個女兒,是十二月之母。她愛上凡人,私自下凡與後羿結婚,但她無法忍受失去神力的生活,又思念天界的女兒們,最後竊藥奔月。在故事結尾,嫦娥被變為蟾蜍,永遠在月宮中哭泣,這是天帝對她不忠的報複。
故事由英文所述,周雨猜測這是外國人將月神常羲與嫦娥誤為一人,雜糅而成。不知道周妤父親為何要收藏如此牽強附會的傳說。
地下室裡大量的同類故事,無論中外,所有的故事主角都是神女、妖女、魔女,這類神秘的女性,且都是愛情作為主題,無一例外。
這會是對周妤母親的影射嗎?兩人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在窗前一直坐到月落,才躺回床上。
次日的白天,他幾乎沒有出過房門。這樣偏僻破落的村中生活,讓他打心眼裡感到陌生。
但,這仍舊是人的社群。而屋主所述的,周妤母親那更加隱僻,像古代隱士一般的獨居活法,他實在無法想象。
晚飯後,屋主提出帶周雨去山裡。
那是個體魄強健的老者,雖然滿頭白發,行動仍很矯健。為了以防萬一,周雨把自己的地址和屋主的特征都告訴了羅彬瀚。
他本以為進山需要防身武器、登山工具之類的準備,沒想到屋主卻兩手空空。
當周雨問起時,他隻是連聲說不要緊。
對此周雨也無從反對,隻是聊勝於無,在口袋裡放了把削水果的折刀。
走進山間不久,天色徹底暗下。春季的野外異常濕冷,繁密的蟲鳴沒有片刻中止,期間夾雜著遠處淒厲的嚎叫。周雨詢問屋主,得到回複說那是野豬在發情。
“……不要緊嗎?”
“管拉去,你莫黑,弄過易滾到咯。”
周雨完全聽不懂這方言。但看屋主的表情手勢,基本猜到是讓自己不要在意野獸,專心走路。
沿著群山間的穀地,他們慢慢向彼此依偎的雙峰靠去。渺微遙遠的霄月也似乎開始放大。
散發出朦朧微光的銀線,從太陰星上徐徐垂下,落在兩峰中間。銀線之下,是一片稀疏的楓樹林。每棵都很高,夜裡看不見樹頂。兩人穿過樹林,遙遙望見平地上的一間木屋。
屋子茅頂布窗,十分簡陋。直到靠近以後,才能發現屋簷下掛著許多奇特的木雕。屋後有一小片開墾後的地,種著周雨不認識的花草幼芽。
此地確實有人居住。
想到即將看見周妤的生母,周雨的心跳開始加速。他有太多事還沒想好,比如怎麼介紹自己、怎麼跟對方提起周妤的失蹤。
夢中的周妤在日記裡提及母親時,顯得十分依戀。但是母親方麵呢?對這個早早就連著丈夫一起拋棄的女兒,是什麼態度?
然而,一等兩人來到門前,領路的屋主立刻發出了失望的聲音。
他連說帶比地告訴周雨,兩人今天運氣不好,蝶姑眼下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