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維斯對於上傳的過程非常熟悉,他不能插手最後的操作。委員會的職業僅在於審判和監督。上傳需要由計算中心的人來完成。
當他退開以後,看守人迅速地接管了一切。操作非常簡單,經曆過幾次流程改進後,隻需要在上傳台下方輕輕按一個鍵,剩下的事全交給機器。那根本用不著兩個人來做。那不過是些可笑的程序要求。維斯緊接著在心裡糾正自己——程序並不可笑,它是為了避免任何最壞情況而做的。因此即便它在大部分情況下不起作用,甚至帶來痛苦與折磨,那也一樣是神聖而重要的。
他看到藍光在上傳台的頂端飛掠而過。初步掃描與建模已完成了。那是初步工作。緊接著柔性探針與液態電測機器人進行真正的結構模擬。從非專業的角度而言,那是要把整個人的思維係統,從主腦到三個副腦,完全精確地轉變為另一種形式。這種過程對於素材的損傷程度取決於工具,進一步地說,取決於成本和法律。不過如今大部分障礙都被掃除了。他們需要效果最好的模擬,而讓精神主義者保留任何程度的心智都是毫無必要的。
那同樣不是維斯的工作,不過,他偶爾會思考這個問題。“心智”到底代表著什麼?那隻是一種結構。蓓曾這樣對他解釋。生命是從精妙無比的結構中湧現而出的,但那並不像宗教徒們說的那樣,是一種精心設計的結果。當然,也並非混沌無心的巧合。生命是概率與時間聯手孕育的結晶。前者提供選擇,而後者做出選擇。這過程裡並沒有任何預見、假設或推理,沒有一個絕對正確的心智參與判斷,但最終剩下的選擇會是最好的。
如果這樣的選擇無窮無儘會怎樣呢?她樂觀地認為那將選出最好的生命。無限的,當然,差不多等同於是全能的。切分器是這樣的一扇門扉,通向那全能之地。他們用血與辛勞鋪就的階梯靠近它,想儘辦法去叩打它,竊聽來自它另一邊的動靜。但是他們並不肯定門後真的有物存在。
那意味著什麼?那不僅僅是他們逃亡的希望。蓓說。也許那是通往生命下個階段的必經之路。一次嶄新的進化。切分器可能會具備智慧——準確地說,切分器必須具備智慧。它要像遊離病患者那樣無限地思考,又要像常人那樣將答案訴諸語言。跨越那隱藏無窮的宇宙規則後,沒有人真的知道會發生什麼。也許一切都很順利,蓓告訴他,切分器會單純地實現他們的願望,結束這場大擠壓,讓宇宙複原成過去的模樣,或至少給他們一個容身之處。但或許切分器會成為一個有著更為深遠意義的事物,像是生命本身。在生命的升華這件事上,蓓持有一種非常開放的態度。現存生命的所知是很有限的。關於無窮,或是任何與之等價的概念,他們都無知得猶如長不大的嬰兒。他們沒有真正地“發明”什麼,而是在試著發現和證明什麼。
她也從不諱言他們也許會走向滅亡,成為另一種新文明的養料。不過當然了,她的職責要求她避免這件事,而她的同事們也完全不喜歡這種假設。那些計算中心的元老們不那麼容易溝通,哪怕他們在名義上低於她。切分器迫使領域專家們齊聚一堂,共同協作,他們看待切分器的方式卻大不相同。蓓就像一位母親看待孩子,而有的人隻是單純地製作工具。他沒有什麼譴責的念頭,切分器的確隻是一些仿神經元的模塊盒,電路,感應器,探針,計算芯片,能量池……諸如此類物件的組合物。人們宣稱它可以創造無窮,那多少顯得有點自以為是。切分器計劃很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失敗的。它假設遊離病人有著無限的思維,並且假設他們能夠模擬這種思維。這兩點沒有任何人,或,任何理論,能給出有力的保證。
維斯沒有保留這個看法,讓它隻爛在自己心中。他從來不向蓓隱瞞自己的想法,而蓓也以朋友的態度向他詰問:你認為心智是什麼?在這些骨骼、肌肉和神經的組合物之間,是否真的形成了某種有意義的整體?他們和切分器並無本質的不同,隻不過他們是由更少的可能性與更多的時間製造出來的。生命不在於組成材料,僅僅在於結構的湧現。這當然不符合現行的醫學觀點,不過實驗落後於理論並不出奇,這是前沿學科的常態。如今他們要爭分奪秒,不是發明切分器,而是要從遊離病人的腦袋裡發現它,再通過他們搭建的裝置證明它。這是一場偉大的研究,通往更偉大的意義。而如果大擠壓成為他們的文明之末,她希望至少切分器能夠運行起來。不必真的給出答案,她隻想知道她對生命的觀點是否正確。
維斯短暫地走神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這個時刻想起這些。一些零碎的往事。而當他回過神時,上傳已經結束了。弗奧依然躺在上傳台裡,表情平靜,如同熟睡。那畫麵仿佛是刺痛了他的神經,令他下意識地逃向往事。他多希望他還停留在這些往事裡,在星艦中漫遊虛空,星辰就像是漂浮在深淵裡的碎片,他時常想象它們全在下墜,而不是星艦正在遠離。
弗奧死了。他平靜地想到。緊跟著思維又劃開了。不去考慮令人刺痛的現實,而是零碎的往事和記憶。生命是由記憶構成的,哪怕是無意識的身體記憶。腦會記憶。神經會記憶。手腳甚至皮膚也有自己的記憶方式。習慣與傷疤。隨便計算中心的元老們怎麼解釋,但他認為生命是由這些構成的。
藍光束在房間裡閃爍。那也是弗奧。不過並不是一個完整的電子幽靈弗奧。他們連活著的原版的弗奧也不需要,更彆提死了的。那隻能說是一些關於弗奧的思想結構的數據,就像是一張圖片轉換成的編碼。但是連這些也不會完整地保留。他知道的。這些必須被嘗試著拆解,用於修正切分器的某個模塊。他不知道。這並不是他的所學和所任。弗奧的確已經死了。上傳台前端的白燈熄滅了。至少這是一種無痛的離去,早在探針進入大腦前他就已經被麻醉了。是的,與他有著共同記憶的人又少了一個。
看守人們上去確認情況。這也隻是程序。他們會把他帶走,送去回收站處理。其中一個走到維斯麵前,委婉地提醒他那枚圓幣的存在。維斯這才想起它的存在。它摸起來如此纖薄而鋒利,已經在攥握裡磨傷了他的皮膚。
“我們最好把它也送去回收。”看守人說。他們已做過檢查,確定這隻是件徒有紀念價值的古物。如果在彆的地方發現,它或許會被送進紀念館,但是進入計算中心的東西並不需要遵循古物規定。
維斯同意了。那也完全符合程序。他們脫離原始貨幣已有很久了,但保留下來的實物和數據模型仍有很多。那不是值得破例的稀有物件,在計算中心的許多人看來,古物本身是一個假概念,對於一種過去的簡單的物質組合形式的迷戀是病態的,因為“過去”本身就缺乏價值。一種選擇成為曆史必有其原因。
他準備把圓幣交給看守人,但突然間又改變了主意。他親自走向弗奧,想把後者費儘心思保留下來的東西歸還。當他掰開弗奧仍然柔軟的手掌關節時,對方卻睜開眼睛,衝他微微一笑。他的眼睛在光線下不再是炭灰色,而是像冰淵般潮湧的幽暗。他抓住維斯的手,說話時帶著哼唱的韻律。
“成交。”他說。
整個藍房子如水一般流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