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璜在一片寂靜中飛落到雅萊麗伽旁邊。他落地時正如平常走路那樣,沒讓雅萊麗伽捕捉到一點聲響。當雅萊麗伽身後的黃金守護者迅捷地伸出長槍迎敵時,荊璜也隻是往後退開了一點,任由槍尖點著他的脖子——關於這一點,雅萊麗伽還未見證過答案,她並不知道生物學上的要害對荊璜是否真的有意義。
黃金守護者警告性質的行為並沒有引起任何反抗。荊璜隻是有點詫異似地低下頭,觀察他們身下幽遠無儘的黑暗。從他異樣的神情裡,雅萊麗伽猜測他能察覺到遠比黑暗更多的東西。隨後荊璜抬起頭,專注地望著她,等待一個合理的解釋。
雅萊麗伽若無其事地瞧瞧腳底,再望望對麵那僵持中的翼獸。翹翹天翼——她心想這一個倒很符合她從名字產生的想象。不過,作為一個明顯的約律類生物,擁有雙翼在大部分時候就意味著能夠飛行,她倒很少看見這樣的生物對飛船設計感興趣。
“我們遇到一點麻煩。”她這樣對荊璜說。
那自然不是個完整的解釋,但荊璜也似乎無意刨根問底。在確認雅萊麗伽把握著局勢後,他便靜止不動地站在原地,既不顯露情緒,也不發表意見。對於旁人而言或許認為他正冷漠而嚴峻地等待著結果,但雅萊麗伽對他了解得更多,瞧出他對此刻發生於身邊的事並未保持太多的關注,他已開始走神發呆,就像剛才她和翹翹天翼爭吵時那樣。
在同行的時間裡雅萊麗伽已不止一次看到他這樣神遊。每當荊璜處於一種無事可做的狀態,或厭煩了對某種技術產品的嘗試時,他便經常性地表現出思緒的遊離,仿佛正長久而凝滯地停留在某個問題的思索上。她有這種感覺,因為荊璜的發呆並不是漫然的,而是周期性地呈現某些隱秘的情緒。那無疑是和她正逐步探尋的,有關荊璜身世的謎題息息相關。不過叫她也感到慶幸的一點在於,這種發呆從未出現在他們真正遇到麻煩的時候,就好像荊璜自有一套判斷危險的辦法——自然,雅萊麗伽也很快學會了把觀察他的反應作為一項風險的參考指標。
現在這項參考指標還排不上用場,於是她把注意從他身上轉開,繼續她與天平彼端的對峙。這會兒距離她打聽門城之主的花飾已過去了半分鐘,而她那位挑戰者依然僵直如塑像。她那威嚴的麵孔彆扭地保持著一個斜偏的姿勢,自行飄飛的厚重毛發緩慢地、凝重地起伏著,仿佛正配合著主人思考的節奏。
“呃……”她說,“我……”
“我想你不是因為恐高而害怕,”雅萊麗伽說,“我以為會飛的生物都不會恐高。”
翼獸猶豫不決地輕踢了一下地麵。她顯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任何謊言都會被她和對手身下的衡器識破,那也無異於承認雅萊麗伽的猜想。她尷尬地站在那兒,有時發出幾個零碎的音節,但卻沒形成任何什麼有意義的回複。而那對雅萊麗伽來說其實已經足夠了。無法給出的回答正是回答本身。
那不過是很短時間裡發生的事,但她的思緒已走向下一步——她以前還未曾設想過門城之主是什麼樣的個體,性彆,年齡,或是物種。出於對這座奇跡之城的驚歎,許多人把此地的主人想象為一個古老而強大的存在,一個或許極為特彆的種族,才能製造和擁有那無限的門扉。
雅萊麗伽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員。她甚至比其他人更相信門城之主的獨特,隻因她曾在往昔的記憶裡瞥見那文明所遺留的吉光片羽。然而現在她麵對著一個更加奇異的真相:門城之主或許是個沒那麼特彆的生物,一個泛智人種雄性法師。他所掌握的法術奧秘或許與白塔法師們有所不同,可對於寬廣無儘的世界而言,這點區彆實在不值一提。
但,那也可能隻是偽裝。她知道一些生命能夠輕而易舉地轉變形體,並非光學幻象與視覺催眠,而是真實的物質軀殼。或者門城之主已在漫長的歲月裡拋棄了舊日的形體,換上當今較為常見的種族。那都是她無法靠著匆匆一麵識彆出來的,可無論形體怎樣變化,習慣的蛛絲馬跡總會暴露出他的身份來。那年輕法師沒有一處不像個人,一個狡猾而疑心深重的生物,同時還帶有著法師式的傲慢自矜。如果這是扮演,那他從各方麵而言都可說是完美的演繹——但他又為何要出現在外港呢?假設這是個多疑的、熱衷於隱匿身份的人,為了一千個棄嬰而拋頭露麵便顯得過度熱心了。她碰見他是偶然嗎?因為她福音族的身份引起了懷疑與試探?
考慮這些對雅萊麗伽來說根本要不了三秒。在吹吹發絲的時間裡她做出了許多假設,然後又逐一推翻,僅有少許基本事實依然能屹立在她心頭:第一,她見到的確然是門城之主,不管是真容或擬態;第二,此人對隱藏身份的謹慎值得推敲,倘若並非生性使然,那或許意味著知曉他身份來曆的人會給他帶來麻煩;第三,嬰兒遺棄案顯然有比她想象的更為複雜的危害,她隻希望那和寂靜學派無關。
翼獸揚起頭頸,長長地吸了口氣,像要宣布一樁重要的事情。然而當所有人的視線都盯著她時,她卻像被戳破的皮球那樣猛然泄氣,一下趴坐在地上。她那華美的毛發也不再飄揚,鬆塌塌地歪倒下來,像給地麵鋪了一層厚實的毯子。
“好吧,”她不甘不願地說,“我不願對這神聖的器物撒謊。那不是我,假如你當時碰到了他……但你是怎麼知道的?我是說,你就那麼肯定不是我?”
雅萊麗伽露出一抹笑容。“我沒聽說你的種族有那樣的能力。”她說,“你們說話的方式也不一樣。”
“真的?你和那位聊了很久?”
“隻有一會兒。”
“那……”
“你的談吐比他可愛得多。”雅萊麗伽說,“如果是他在這兒,他不會像你這樣直言直語。我喜歡你說話的方式。”
當她說完最後一句話時翼獸的毛已全都豎了起來。她那威嚴的頭顱也藏進了翅膀底下。她保持這個姿勢等待了一會兒,直到確定她身下的衡器紋絲未動。
“……這沒什麼了不起的!”她的聲音從翅膀底下傳來,“我是說,真誠!這是我負責教導的美德……我當然得注意保持它。噢,當然,我很抱歉剛才沒說真話,但那是為了遵守我對他人的承諾……總之!謝謝稱讚……”
她的雙翼招展得更開了,幾乎把頭頸也掩蓋了進去,而如彗星般的尾巴卻明顯地搖曳著。雅萊麗伽很感興趣地望著它,想知道它摸起來會是什麼樣。這時她留意到荊璜正悄悄看她。
“她是來自夢幻界的一族,”她對他解釋道,“這一族信奉著關於七種美德的宗教,而且它們中的長角者都非常聰慧,特彆是在法術方麵。”
荊璜沉默地轉過臉,像要確認似地向那埋頭者瞥了一眼,旋即又渾若無事地望向虛空。
“它們也很善於表達感情。”雅萊麗伽眨著眼說。當然了,她可沒在暗示任何人,儘管荊璜又悄悄看了她一眼。她試著彎彎腰,把上半身探到金道外,觀望底下的深淵。那瞬間她產生了一種渴望,想要知道如果這衡器翻轉會怎樣——她和荊璜,或是正在對麵的翼獸,他們都有辦法在空中飛行,但這片神秘的黑暗會允許他們逃脫懲罰嗎?被它吞噬又意味著什麼?
那僅是一點瘋狂的念頭,旋即被她輕易地抹去。她在荊璜的凝視下抻直身體,伸了個不完全的懶腰。
“讓我們快點解決這件事,”她說,“我能和他再談談?”
並非所有人都明白她指的是誰,但她相信翼獸對正在發生的一切都清楚得很。這其間的邏輯再好猜測不過——她親眼看到了那艘奇異的白船,而如果門城之主也見過,他自然也會想到去找一位專家來協助調查。
翼獸將腦袋伸出羽翼。她發出兩聲類似咳嗽的噴氣,重新從地上站直。眨眼間她又恢複了剛才的威儀與莊嚴。
“這不應由我決定。”她說,“但我可以考慮向那一位轉達。老實說,我不知道他為何要求我這樣來見你,還有這個孩子。我知道你們和那艘紙船無關……”
“紙船?”一個聲音問。
那聲音,雅萊麗伽能清楚分辨,是屬於荊璜的。但他這時的音調卻顯得如此異樣,如同被一根繃緊的鋼絲迅速吊高。雅萊麗伽從未聽過他用這樣的聲音說話。她不禁朝他側目,但隻能看見一個低矮的後腦勺。不知何時起荊璜已完全轉向了對麵。
翼獸對此一無所知。她順著荊璜的話繼續說:“噢噢,當然,不是真的紙船。我隻是這樣稱呼它,你見了它的樣子就會明白。它顯然是在模仿紙張折疊的材質,還有那流線型的外觀,我猜那是個非常簡易的飛行器模型。這真的很有趣,因為它也能符合船的概念,沒準它是一艘複合船呢!很少能瞧見這麼小型的複合船,我真想知道它的動力係統……”
她的話就說到這兒為止,因為荊璜已經在黃金細道上飄了起來。他把試圖阻攔的黃金守護者們踢成了兩半,然後飛回階梯上。等雅萊麗伽在一個漂浮的彩虹泡泡中坐穩後,她發現周圍四處飛舞著翠綠的火星。在她旁邊,另一個稍大些的彩色泡泡中,翼獸正抓狂地喊叫著。
“乾乾乾什麼!”她喊道,“嘿,放我出來!
到處都是翻飛的翠火,幾乎把穹廳映成了一種森然的暗綠色。在那詭譎的光線中荊璜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落在翼獸的泡泡頂上。他站在那兒問:“船在哪裡?”
“什麼?”
“0305的船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