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位守塔人在憤慨地吼叫時,雅萊麗伽並沒有跟下去一探究竟。她沉思著自己能買到怎樣的義肢,同時無意識地用手撫摸自己頭上的犄角。過了一會兒她注意到荊璜自己正看著自己,於是她停下摸索,用眼神詢問他的意圖。
“不用手。”荊璜說。
他的意思不難理解。雅萊麗伽也曾看到他用單手拖著一串比他高大得多的俘虜,把他們從房間中央遠遠扔到角落裡。有時他碰到一些特彆要求精細的動作,那條奇妙的白繩子也總能幫上他的忙。即便少了一條手臂,那並未對他的生活造成何種不便,自然得就像他生來就是如此。
雅萊麗伽對著他微微地一笑。她曉得荊璜是怎麼想。當然了,她是有報答他的理由,因為他們一起從那噩夢般的牢獄裡脫身。但她也已十分充分地報答了他,替他維修和改造飛船,傳授一切他所需要的知識。近來,當她偶爾查看起聯盟的新聞,或是一些遙遠地方的風俗時,荊璜會加速他的閱讀進度,似乎認為他們兩人已分彆在即。可雅萊麗伽並不這麼想,她還沒有萌生去意,隻是想這麼做而已。這是種很新奇的感覺,在此以前她還從未和一個人相處如此長的時間,但卻不是以福音族的方式。她發現自己希望荊璜能變得完整,從各種意義上都是。
“你該試試他們的技術。”她對荊璜說,“白塔對約律類研究了很多,他們能做出你也能用的肢體。”
荊璜的眼神帶著一點懷疑。而底下那位守塔人的怒吼似乎加劇了這種不信任。
“你們這些肮臟的血統狂熱者!”那守塔人依舊中氣十足地吼道,“使勁地生,使勁地生!再把這些生下來的倒黴小鬼扔得滿世界都是!你們覺得自己聰明極了?我詛咒你們生出自己的死神來!”
沒一個聲音回應他不知是否靈驗的詛咒。守塔人卻不肯罷休,繼續對著門城那充斥結界與法陣的街道大吼大叫。即便是雅萊麗伽也鮮少見到一位正式法師如此怒形於色。她不奇怪崇尚至諧理念的桐石學派會對血統迷戀者充滿敵意,尤其是在銅血學派的大肆雜交與單靈格戰爭以後。不過,那和隨意將孩子丟棄在法師塔前又是另一回事了。鑒於公眾對白塔法師的認識充斥著無數駁雜荒謬的誤解,她倒不覺得誰能以此方法給自己培養出一支法師軍隊。
她翹著小腿,開始思考這件事,尤其好奇那守塔人怎會產生如此古怪的推斷。當她一心揣測守塔人過往的經曆時,荊璜盯著她說:“角。”
雅萊麗伽眨了眨眼睛。她難得沒有弄懂他的意思,直到荊璜指著她的頭頂重複了一遍,她才意識到自己又在習慣性地撫摸犄角。距離她的那段牢獄生活已過去許久,曾經穿係在她犄角上的鎖鏈也早已卸去,隻剩下兩個空洞來證明那段苦難存在。
關於這對犄角,雅萊麗伽在親自加以研究前就已從傳承中了解過許多。梅倫德拉那對筆直如利劍的角帶有一種奇特的魔力,能夠使得法師們保護心神的法術統統失效,而自她以後這種危險性質便不再從後裔身上顯現。角不過是一種她的表皮衍生物,由角蛋白和纖維組成。它們和她的頭骨相連,能像指甲一樣緩慢地從根部生長,但卻無法再生損壞的部分。
這並不意味著她對那兩個穿過鐵鏈的孔洞束手無策。實際上她剛登上寂靜號不久,很快便用一些類角蛋白的材料補好了自己的角。顏色與材質都弄得很好,以至於連她自己想要找出當初的那兩個穿洞,都不得不對著鏡子仔細找上一陣。然而,就像那些往嘴裡裝上假牙的人,每隔一段時間她會感到微妙的疼痛,程度並不嚴重,可恰恰能叫她感到苦惱。那是件很奇怪的事,因為在她的犄角上並無神經或髓質,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將痛覺信號從犄角的破損處傳遞她的腦袋裡。她隻得猜測這是某種心理作用,因她遲遲不能對維拉爾的背叛釋懷,或是她的身體還未適應鐵鏈分量的消失,產生了一些奇異的補償反應。
她不曾把自己的小小麻煩告訴荊璜,而是不時地摸摸自己的角,用手指確認那片穿過洞的區域。正如理性告訴她的一樣,那兒始終好端端的,沒有潰爛、乾枯或是起皮。雅萊麗伽隻得接受自己還要保持摸角的習慣一段時間。
“我覺得我的角狀態不好。”她半開玩笑地對荊璜說,“摩擦能令它們變得光滑閃亮。”
這理由很輕易地將荊璜騙了過去。這對角質護理缺乏概念的旅伴點了點頭,便重新把注意力轉向樓下的守塔人。
那倒黴的嬰兒接收者似乎終於疲累了,於是火冒三丈地走回樓上,粗糙坑窪的臉上依然挾帶著強烈的憤懣。他的懷裡還抱著一個灰白色的布包,不問可知是那棄嬰的繈褓。看到這副畫麵時雅萊麗伽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去仔細瞧瞧那嬰兒的臉龐,看看命運究竟是給了它怎樣的安排,才使它甫一出生便為父母所棄。但是最後她忍住了,假裝對那個被抱來的孩子不以為意,以免引起守塔人的猜疑。
那守塔人並沒覺出她的異樣,而是小心地將布包放到談話室最偏遠角落的櫃子裡,並將櫃門緊緊地關好,隨後才上前來向他們致歉。
“一些低劣的人應該被扔去給巨噬蟲清屎。”他咕噥著說,已全然將法師的儀態忘光了,“不停地送來嬰兒,簡直像把這兒當成了撫養院!我可不願再看那些夜魘精靈的臭臉,還得拿自己的津貼交罰金……”
雅萊麗伽適時地搭話,表達對他的同情和理解。她同時也提醒對方應當調查清楚這些嬰兒的真正父母,鑒於他們此刻正身處門城之內,沒有什麼人的蹤跡能逃過門城之主的眼目。如果門城的管理者拒不透露答案,那麼這筆管理不善的罰金未免有失公平。
守塔人乾巴巴地答應了一聲,算是對雅萊麗伽的觀點表示認同。“我早試過了。”他煩惱地坦白道,“血緣法術不起效果,證明附近沒有血親。我問過黃金守護者,也在塔門前裝過窺視之眼,但是一點效果也沒有。這些古怪的嬰兒還是照舊出現!也許我是有必要給導師寫封信,請他給門城之主寫封信……這涉及到身份隱私和契約的神聖性,女士,諸如此類的麻煩對我們這些秘藝探尋者是非常棘手的,咱們還是先談談您孩子的手臂吧。您想好了嗎?要給他一隻最合適的手臂?”
雅萊麗伽爽快地承認了,緊接著又和守塔人進入了討價還價的環節。這異形的守塔人對於她的魅力抵抗性很強,且明顯正糾結於公共撫養院的罰金,因此對價格顯得異常敏感。當他們在金錢上激烈廝殺時,荊璜已然聽得昏昏欲睡,悄沒聲息地跳下椅子,順著鑲嵌在牆壁上的格櫃逐個觀看,打量裡頭放置的藥水、寶石、卷軸或是附魔飾品。有時他甚至伸手碰碰其中的一兩個項鏈,忙著抬價的守塔人也由他試探,因為但凡能擺在台上的都是些無害的噱頭。等這位當事人差不多把整個屋子的小玩意兒全看過一遍後,他未來的左手臂終於以七十萬智思幣的價格成交。
這個結果叫雙方都還算滿意,雅萊麗伽更擔心這個價位難以買到那些真正技藝精湛的作品,而守塔人則似乎吃驚於她對法術原料價格的熟悉。他們約定了將左手臂送到並進行移植的時間,接著是簽下帶有強證效力的契約書,再由雅萊麗伽支付五分之一的定金。等這一切結束後,雅萊麗伽叫回站在牆邊的荊璜,準備帶著他一起去瞧瞧精靈們的旅店。但荊璜沒有像往常一樣默默地跟在她背後,他依舊站在原地,指著格櫃上的某條紅寶石項墜問:“多少?”
“熱情之咒。”守塔人以著哄誘兒童的語調介紹道,“它能讓你精力煥發,情緒樂觀,更愛和外界溝通,也更容易交朋友。喜歡它的顏色?瞧瞧這美麗的光華,很襯你的衣服,是不是?還有這條精靈打造的鏈子,水火不能使它侵蝕,還會令接觸到的一切變得光滑柔順。總共隻賣二十個智思幣,或者黃金四十準兩,或者其他金屬等價物。我這兒有換算的清單。”
荊璜興趣寡然地搖頭。“不要鏈子。”他說。
“那鏈子隻值三分五厘。”守塔人立刻答道,“一點現代工藝。重要的魔咒在紅石上,隻要距離夠近,隨你怎麼佩戴。”
當荊璜默默點頭時雅萊麗伽已準備好掏錢買單,她早注意到自己的旅伴對紅色情有獨鐘,也不介意給他增添一塊漂亮的收藏。但在她來得及走過去以前,荊璜從他右手的袖子裡抖出了一顆黃金做成的小小貝殼,把它拋到守塔人的懷中。然後他用他那不露任何喜怒的語氣說:“我買鏈子。”
守塔人呆若木雞地瞪著他,連雅萊麗伽也站在原地,一下一下地眨著眼睛。荊璜在原地等待著,缺乏表情的臉上十分坦然。他在雅萊麗伽竊然綻放的微笑裡向守塔人伸出手,態度嚴肅而又理所當然。
“找錢。”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