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有懷念∈的一天。他以前的確沒有,可當他走在通往房間的路上時,一個完全由他自己想象出來的∈正對他逼逼叨叨。
天啦!∈對他說。你想過這個沒?你肯定沒想過!這太奇怪了是不是?我能一秒鐘說出這事兒的十個奇怪的地方。你聽好了:周雨拿著那個胸針周雨拿著那個胸針周雨拿著那個胸針——
羅彬瀚揮打了一下左手,在牆壁上發出砰然巨響。他腦海中的∈這才偃息了。那是值得的,但他的左手還是疼得不行。陰影之血顯然就是個擺設。
他繼續往前走,等到了荊璜門前時已經完全想好了一套說辭。他按下門鈴,麵帶笑容地迎接荊璜。
“你又來乾什麼?”
“來打聽點事。”
“……僬僥的事情和你沒關係。”
“我沒打算問那個。”羅彬瀚說。他笑眯眯地繞過荊璜,走到吊床邊擼了一把黑貓。他的指頭立刻被粗暴地啃了一口。
羅彬瀚抽回指頭,擱在褲子上擦擦血跡,假裝沒聽見床中狂暴的低吼。他抓著那張問卷坐回軟椅上,殷切地對荊璜說:“坐啊,少爺。”
荊璜站在原地沒動。羅彬瀚抓著問卷說:“你記得我衣櫃裡有個木頭盒子吧?”
“沒印象。”
“你肯定找到過的,好吧?我讓你去買點探病的東西,你找車鑰匙找得翻箱倒櫃。等我回去的時候發現那盒子是打開的——裡頭全是領帶夾。一個綠鬆石的,一個銀的,一個珍珠的,全是周妤送的。你知道她為什麼不給周雨送這玩意兒嗎?”
“哦。”
“因為我和她都沒怎麼見過周雨打領帶。”羅彬瀚說。他回想他在梨海市生活的日子,尤其是偶爾去周雨獨居的公寓做客的日子。周雨大約是有那麼一件正裝,鬼知道是否真的穿過。他倒是很眼熟自己老朋友的白大褂,每次都套著防塵袋掛在櫃櫥裡,而且不止一件。他問過周雨那是怎麼回事,然後被告知這些實際上都不是周雨的——實際上,它們都曾屬於周雨的父親。一個專家。一個名醫。一個據說和周雨很像的人。然羅彬瀚卻對此人印象稀薄。這人在他心中沒有具體的相貌和表情,隻有從跨國電話裡傳來的聲音語調,還有自己父親的種種描述。在今天以前,羅彬瀚把他想象成一個中年版的周雨,寡言少語而又忠於職業的學者。今天以前他從沒懷疑過他朋友父親的人格,也從沒想過那個存在於童年記憶裡的模糊光影是什麼。今天以前,他沒有意識到許多年裡他都被自己父親的故事所蒙騙,他實際上對“腦醫學專家周格清”在國外從事的研究一無所知。
“我曾經被困在那顆星球的城市裡。”羅彬瀚說,“我,還有一個女孩——實際上她是蟲子,後來我知道的,那不是重點——當時,我們被一群神經病,噢,蟲子,但看起來是神經病,堵在一個雕刻家的屋子裡。當時我覺得我沒準會死在那兒,我猜你不知道這件事,當時你正忙著嘛。”
“……你就想說這些嗎?”
羅彬瀚搖搖頭。他把手裡的問卷展開,向荊璜露出有插圖的那一張。
“那為首的人拿著槍。”他繼續說,“我現在對他沒多少印象裡,就記得他嗓子挺能吊。不過當我今天看到這張圖時想起來了,他不止嗓子好,還怪會打扮的。他反正都不是人了,還往領帶上扣胸針呢。喏,看到沒?就是這一枚。簡直一模一樣。這卷子問我是否見過類似的物件。我還真見過。這玩意兒是做什麼的?”
“……是研究者的標記吧。”
“它一定是和萬蟲有關?”
“啊,就是那樣。一般來說,在萬蟲現象出現的風險區裡會有一些特定的征兆。不管是距離多遠、文明差異多大的地方,追隨者們會在一段時間後戴上類似的裝飾物,特定的傳說和詞彙也會傳播開來。中心城覺得這種規律裡或許藏著什麼玄機吧。像你當初在梨海市拿到的綠石頭,也就是現象誘發器,也被列為和萬蟲風險直接相關的物品。”
“那是你出現的原因?”
“和那沒關係……就算,有也隻是間接的而已。落地以前,我不知道你們那裡是風險區。不過也無所謂了,你們距離最早的孵化階段都遠得很,就算我沒有來,無遠的人也會提前發現的。”
羅彬瀚緊盯著荊璜的表情,想知道這些話裡有多少是真實的。現在他甚至不信任自己的記憶。那難道不奇怪嗎?他和周雨曾有一段如此奇異的山中假日,可他竟然印象全無。過去他也曾看到敵人戴著蜻蜓胸針,對此沒有一絲一毫的聯想。他的腦袋中仿佛存在一個巨大的黑洞,一切指向那裡的思維總是滑溜地繞開,或是無法逃逸地陷落,直到他碰上阿薩巴姆——直到他穿越那條迷霧之河,又成為了森羅的一部分。“他們”在彼此審視中察覺了黑洞存在。
他茫然地動彈了兩下,最後還是決定直說。因為歸根到底他沒有把握,這一切或許隻是捕風捉影的狂想,是阿薩巴姆給他下的毒咒。
“為什麼周雨拿著那個胸針?”他問道,“在我們還很小的時候?誰給他的?為什麼要給他?”
“是緣吧。”荊璜毫無波動地回答。
“我沒在開玩笑。”
“我也沒有。雖然不知道你說的事,但周雨碰上萬蟲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就是那種體質的人。”
羅彬瀚的喉嚨已經開始發乾。他強迫自己問下去:“什麼體質?”
“既然你自己找過來,心裡應該就已經有答案了。沒有必要讓我親口說出來吧?我隻承諾要幫他保守秘密到瞞不住為止,沒有順便給你解答的義務。”
荊璜高高地揚起了頭,用一種不近人情的調子說:“因果的事情是無法改變的。我也不會因為他現在的樣子而留手。隨便你怎麼吵好了。”
羅彬翰沒意識到自己是何時站起來的。他隻感到頭重腳輕,思維繞著那個黑洞瘋狂打轉。有一些異常荒唐的念頭在其中沉浮。他和周雨已經認識很多年了,久到足以驗證對方的一切秘密——那是真的嗎?周雨真的存在嗎?或者,在任何他視線未及的角落,他的朋友實際上也隻是一堆蠕動的怪物?
“他是蟲。”他顫聲說,“他爸其實是把他組裝起來的人?他母親的車禍也是假的?你還答應幫他保守秘密?”
他以自己最大的勇氣克服痛苦,說出這可怕的猜測。他過往的一切都要在這真相麵前崩潰了,隻差荊璜的最後一聲冷笑。
荊璜沒有冷笑。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眉頭緩慢地舒展,腦袋側向一邊。最後這人幾乎是歪著腦袋在瞅羅彬翰,仿佛打算從這獨特的角度裡瞧出點新花樣。
“你前世當篾匠的吧?”荊璜說,“這麼能編?你怎麼不猜你自己是蟲呢?”
羅彬翰不暇思索地還嘴道:“你和蟲住一窩?還和蟲吃一鍋?”
這是他來得及說的最後一句話。熾熱的風暴把他一路趕到了門口,緊接著他的屁股上挨了一腳。他利落起飛,四平八穩地降落在走道儘頭。當他扭頭回望身後房間時,自那緊閉的門後傳來爆炸般氣急敗壞的轟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