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般慘白的病房牆壁上掛著異常華麗的掛鐘。
不知道是從哪裡弄來的古董鐘,金澄澄的銅質外殼顯得非常沉重。自底座往上,依次裝飾卷草、穗帶、香枝、鳥獸與飛雲,在鐘盤的頂部則是一個有腳的、近似葫蘆形狀的尖頂。那古怪的形狀,乍看使人聯想到油燈,而長久地觀察其上繁瑣複雜的花紋,又會逐漸產生宮殿的印象。
整整半個小時的時間裡,陳偉就在床頭看著這盞富有異域風情的老式掛鐘,聆聽秒鐘滴答滴答的走動聲。雖然這段時間於他而言除了煎熬外彆無意義,前來探望病人的朋友卻過得很充實,先是旁若無人地吃完自帶的午飯,隨後又喝起了不知道是今天第幾罐的濃縮咖啡。
銅質秒針機械地演奏。
“周同學,我記得以前似乎和你提過一次。”
“你指什麼?”
“就是說,從設定而言,阿拉丁其實是個中國人。雖然《一千零一夜》是阿拉伯人所流傳的故事,但故事中阿拉丁所居住的地方是當時阿拉伯人所認知的‘極東之地’,也就是中國的西部。而作為故事反派的魔法師,來自於非洲西北部的馬格裡布,是當時阿拉伯人眼中的日落之地。換句話說,魔法師為了追尋實現願望的萬能神燈,是跨越了整片汪洋大海,一路從日落的極西之地去到了日升的極東之地。我心想這真是了不起的毅力啊。比起遊手好閒又愛啃老的中國人阿拉丁來說,魔法師才比較有資格當故事主角吧?與其讓阿拉丁拿著神燈許些亂七八糟的願望,乾脆把他扔去宇宙裡自力更生算了。時代已經變了,讀者的口味也變得刁鑽了,如果是現在來寫這個故事的話,我認為應該重點講述魔法師從非洲奔赴海之東的故事才比較有噱頭。光說阿拉丁的話誰能想到是個發生在中國的故事呢?但是要說外國魔法師不遠萬裡來東方尋找神秘的東方法寶,大家就都會變得非常感興趣吧?這下就肯定能大賣特賣了。連故事的名字我都想好,乾脆就叫《東遊記》怎麼樣?”
“真奇怪呢,陳同學。”
“不算很奇怪的名字吧?”
“不,我沒有說你起的書名。我是指心臟病複發竟然會引起精神失常這件事。”
“我現在精神失常了嗎?”
“從思維跳躍性來說,是有一定的嫌疑。”
“我也覺得呢。因為我眼前出現了完全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東西。”
陳偉舉起手指向掛鐘,用平常的語氣說:“周同學,請你解釋一下這件貴重物品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病房裡。”
“我帶來的。你剛才親眼看著我掛上去的吧?”
“不,我看到的是那位之前照料我的護士小姐掛上去的。她用她那傲人的身高和可怕的彈跳力,一下直接就蹦到了兩米以上的高度,把這麼沉重的掛鐘砰地拍在牆上。以這身手判斷,我想她平時下班以後可能都在拯救世界吧。而當這件事發生時,你隻是像個政府雇員似的站在旁邊下達命令罷了。說到這裡,我就不得不問一句,周同學,為什麼你可以命令一位超級英雄做這樣不像話的事?”
坐在床邊的女孩用手指梳攏散發,然後理所當然地答道:“因為這是我名下的醫院。”
“應該從何說起呢,我不知道該懷疑你這句話的真實性,還是這個醫院存在的合法性……千言萬語,我們還是回到最初的問題吧。周同學,為什麼要在我的病房裡掛一個古董鐘?”
“因為這座鐘是你的生命倒計時。”
陳偉不自覺地挺直上半身,用端正的態度問:“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麵的意思,陳同學。當鐘表停止走動的時候你就會死。”
“醫囑裡倒是勸我要在安靜的環境裡好好休養呢。”
“醫囑是對的。請你這段時間不要再接觸任何外界信息源了。”
“那麼也把這個掛鐘拿走吧?鐘表聲很吵鬨。”
“不。醫囑和我衝突的時候請以我為準。”
麵對這樣無懈可擊的發言,陳偉也爽快地說:“既然如此,請把我的手機遞給我。”
“需要聯絡家屬嗎?”
“不,我要報警。就算是朋友也沒辦法了,事到如今隻有請警方把我眼前這個預謀殺人犯立刻刑事拘留。因為隻是犯罪預謀階段所以也會從輕處置,這樣對我們雙方都是最優解。請放心吧,周同學。雖然你對我做出了這樣的事,歸根到底我們曾經是朋友,我會對媒體公允評價你走上犯罪道路的苦衷的。”
“手機之類的我先沒收了,陳同學。這樣你就不會對張同學說些引起誤會的話。其他的事情我會儘力而為。”
“是想說儘力而為地殺死我嗎?”
“沒有那種事。我會儘一切可能維持這個鐘表的運轉。”
那樣的話就拿回家去準時上發條好了——他把這句話吞回肚子裡。在這個情境下講論常識沒有任何意義,如果是單純地以爭取自由為目的,就算是瘋人的邏輯也不得不順從。
他組織了一下語言,說:“還記得我們昏迷之前在聊的話題嗎?”
“是給張同學獻祭零食的事吧?”
“在那更之前一點。”
“我沒有精神記住你的每一句話,陳同學。現在要應對的是你的生命安全問題。在這件事上我會不惜一切手段,就算你覺得我在發瘋也無所謂。”
“你知道藝術家在深度投入創作、變得如癡如狂時的狀態叫做什麼嗎?”
或許是不理解這句問題的來由,她保持著沉默。
“古希臘人稱之為迷狂。作為曆史上最重要的文藝理論源頭之一,他們很早就注意到了詩人在創作時會陷入某種感情高漲、完全忘我的特殊狀態。就像是精神失常的病人一樣,對於正常人所感知的現世毫無所覺,轉而沉浸到了某個超驗的世界裡。除了詩歌創作以外,宗教和愛情也可能會產生類似的感受。但那並不是一種疾病,因為陷入迷狂的人在其他時段是完全正常的,而迷狂本身非但不算是破壞性的,還會帶來不可思議的成果。有的人甚至主張,迷狂是作為詩歌創作的決定性天賦。無法感受到迷狂的人,無論積累多少的技巧,都不能真正觸摸到詩歌的門檻。但這種迷狂是怎麼造成的呢?古希臘人認為那並不是人的理性所能辦到的事,而是被神所憑依的結果。詩歌之神——對於古希臘人而言也就是酒神,或許是在人喝得醉醺醺的時候更容易降臨吧,把自己身為神的知識降臨在凡人身上,借由他們的口說出了神的語言。可是,他們也認為在神之上還存在著更高的命運,柏拉圖學派提出了被叫做‘太一’的本原概念。由太一照耀的世界是什麼樣呢?那是投下了塵世這道歪曲陰影的完美世界,也就是理式的世界。如果人的靈魂透過塵世會想起那個世界的話,就會在詩性迷狂之上陷入更高的迷狂,也就是理性的迷狂。”
“我並不是詩人呢,陳同學。”
“但是我在說服自己理解你呢,周同學。迷狂是一種超驗的感受。由自身所立足之處往前奔跑,由塵世之景而看到天國之景,這樣的事情真的可能嗎?我自己從未產生過這種感受,但是有好幾次,周同學,我察覺到你留意著我所無法察覺的事物。那麼作為解離性人格障礙患者的你,會因為特殊的精神狀態而獲得某種預言性的迷狂嗎?我確實聽說過一種民間流傳的說法,認為多重人格實際上是其他靈魂的附身。經曆過死的靈魂對死後世界是有隱藏的記憶,所以更容易領悟到常人無法理解的知識。”
她閉了閉眼睛,最後說:“我是無法決定你的未來的,陳同學。就算你下一秒死掉,那也隻是你自己放棄了而已。”
“死是什麼糟糕的事情嗎?坦白來說,我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生死更為平穩的事情了。百牲祭、偶像、神……這些詞都會隨著時代變遷而改變蘊意,但是‘死’這個概念卻沒有被曲解過。人不但能理解人的死,也能理解動物的死,植物的死,可是火焰的熄滅,露水的蒸發,人卻並不會把它們視為死,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能區分‘生物’和‘死物’。到底是以什麼為絕對性的標準呢?雖然無法用語言給出完美的答案,人卻自然地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千萬年來也沒有被曲解。到底為何如此呢,周同學?”
“那是因為……”
她呢喃著,但卻沒有把答案說出來。
“因為那是古往今來從未消失過的事物。神會因為信仰者消失而消失,神消失了,與之匹配的偶像和儀式也就消失了。藝術會因為載體和創作者的消失而消失,政治、律法、一切被創造出來的東西,隻要沒有傳承就會消失。但是死這件事卻不會,因為‘死’代表的就是‘永遠地消失’。許願讓死消失,就是讓‘消失’這個概念消失。你能夠踩進自己的影子裡嗎?如果人無法踩進自己的影子裡這件事可以被接受,那麼死亡也可以被接受不是嗎?人類不是已經用漫長的曆史來接受這件事了嗎?事到如今已經可以不用小心避諱,用平常心態來看待了吧。”
“不是這樣的。”
“問題是出在哪裡呢?”
“因為生的部分還沒有完成。”
“生是永遠不夠的。曾經有富翁決定活到六十歲就安樂死,以此為界限大肆地揮霍家財享樂,可是等他真正到了歲數以後,卻根本就舍不得死掉,最後隻能因為窮困潦倒而淪為街頭乞丐。你現在覺得自己願意這樣屈辱地活著嗎?可是,如果真到了那步田地,我也不想聽到你自殺的消息。能夠多活一天就是一天,這是人本能的心態。雖然如此,我的狀況又是另一回事,因為說到底這並不是我所能支配的,我的死期簡直可以說是看神的旨意了。你又打算用什麼辦法拯救我呢?如果醫學沒用的話,是打算直接請神轉動這個鐘嗎?”
完全是他隨口亂說的胡話,探病者卻遲遲不答。秒針吵鬨了許久以後,她才緩慢地說:“如果,確實能夠讓你像神那樣長久地活下去呢?”
“周同學,你玩角色扮演遊戲的時候,會把玩家本身和角色分開嗎?”
“……我很少玩遊戲。”
“那麼,我是主張要分開的那種人。對於角色而言,玩家操縱的那個角色才是戰友、夥伴、親人,而玩家本身呢?雖然也可以說是精神的參與者,但是兩者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不管怎麼樣投入扮演,玩家眼中角色的死並不是真實的死,而隻是一種體驗罷了。作為角色的角色,和作為玩家的角色,付出的根本不是等價的東西,這樣說可以理解嗎?雖然也有宣稱把虛擬角色當成真人的人,但我對此保持的是完全不信任的態度。在我看來那種把角色視同真人的態度,絕大多數隻是刻奇和社交表演罷了。同理,被神附身的人還可以視為和過去相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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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燈下的鐘表滴答而走。
“這倒不是說我覺得成神是什麼壞事。不過,周同學,‘視野’改變這件事帶來的絕不隻是能力的改變。如果我能像神那樣長久地活下去,或許我們就不再是朋友了。這麼說倒好像是你壯烈地犧牲了一樣,不,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我是在提醒你人的信念是很脆弱的東西。彆說變成神了,如果你把我在這間病房裡關上一個月,我們大概就不是朋友了。我的古希臘文學鑒賞課論文到下周三就是截止日,如果得不到足夠高的分數,再加上目前
的缺勤率,我搞不好就要延遲畢業。”
對於他這份對及格的渴求,探病者完全地聽而不聞,顧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她擱在膝蓋上的指尖微微顫移,像是正經曆著劇烈的情緒起伏。
“那麼,陳同學,你打算作為朋友而死嗎?”
“我隻是不想你做出奇怪的事情而已,周同學。如果你覺得自己可以不顧一切地許下某種願望的話,那就說明現在不是許願的好時機。再多考慮一陣比較好——老實說,我已經快不知道我們在爭論些什麼了。”
話到這裡,似乎就再也無法接續下去,隻有神燈之下的鐘表如常運轉。有時好像快些,有時好像慢些,專注去聽的話又根本沒有改變。
“再休息一天吧。”她說。
“一天以後呢?”
“你等一天後再問吧。”
雖然他沒有得到完全的勝利,推到這一步也決定見好就收。在這風平浪靜的午後,室內回蕩著銅鐵遊走的聲音。雖然是什麼也不做,他卻在朦朧中感到一種緬懷似的傷感。
“周同學。”
“怎麼了?”
“剛才說的話好像有點過分了。抱歉,不該這麼輕率地談論死——以及我口渴了。”
“……你話太多了。”
她從床邊站起身,去角落的飲水機前倒水。在這段時間裡,他打量起放在床頭櫃旁的那把黑色雨傘。越是看得仔細,越是感到莫名的親切,最後不由自主地把它拿了起來。當她從飲水機旁回來時,看到的就是他手握雨傘,像握劍般朝上舉著的樣子。
“提到死,”他說,“我想起了一個故事。”
“非洲魔法師的東遊記嗎?”
“不,和那個沒有關係。是從關係好的專業課教授那裡聽來的歐洲民間神話。是說,有一座像月亮般朦朧的神殿,是永恒之王所居住的地方。在神殿玉座的台階上,被智慧的神之子刻下了一句箴言。那句話大概的意思是:無物永生不敗。後來永恒國度果然就滅亡了,世界被交到了混沌手中。經曆了各種各樣的災難後,死神走進了那神殿裡,坐在了永恒之王的寶座上。從此世界上除了死以外,再也沒有永恒的事物了。”
言語從口中流出。傘柄被手掌遞出。細長的傘頭,像劍尖那樣指向銅鐘。其中沒有任何思考,他的身體自然而然地這樣做了。
“有一天,死神在王座上低下頭,看到了神子留下的箴言,為此而捧腹大笑。於是他裝作凡人,在世界上到處遊曆,去尋找那些各式各樣的追逐著死的人。”
他嘴角的肌肉不自然地拉伸。越是讓敘述繼續,那無意識的蔑笑就越是顯現出來。
“他收集了無以計數的死,把它們全部都混進汙泥裡。”
鐘表聲仿佛變得緩慢起來。
“——然後,他用這些汙泥,把台階上的那句箴言徹底填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