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薩巴姆看著他。她在反芻這名奴隸提出的不可思議的要求。那沒準是她這輩子聽過的最不講道理、不知死活的要求。因此她隻是站在原地看著,似乎認為這裡頭必然有某種玄虛。對於她的這種審視,如今羅彬瀚既不感到緊張,也不覺得羞愧。
“進食,懂吧?”他拍拍自己的肚子。“你,神仙,不吃東西。我,人,吃東西。明白?”
“你不需要進食。”阿薩巴姆說,“在捷徑中物質隻是虛幻。”
羅彬瀚並不清楚那是什麼意思,不過他也早料到阿薩巴姆會有差不多的回答。那也許是真的,因為在穿越影霧時他從未感覺過疲乏和饑渴,仿佛他身體的時間已然停止了流逝。他觀察到邦邦也是差不多(邦邦是寂靜號上又一位需要使用廁所的乘客),因此那肯定不是他個人體質的問題。
但那並不妨礙他此刻的借題發揮。“我餓得比較快。”他麵不改色地說,又摸摸臉上的黏液,“還有這玩意兒。它說它在吃我的身體為生。這我不得補充營養嗎?不然讓它餓到把我腦子吃了怎麼辦?”
當他說這話時加菲開始在他腦中發出抗議,強調自己並不會在完全無計劃的情況下進食他的不可再生細胞。羅彬瀚隻當自己沒聽見。他恬不知恥地拍著自己的肚皮,堅持要在他們再度進入影霧之前搞到點食物,因為也許他在霧中時不會饑餓,可誰知道他們下一次會出現在哪兒呢?既然鵜鶘都能把他從寂靜號夾到阿薩巴姆眼皮底下,沒準下次就會有隻宇宙海龜把他從阿薩巴姆身邊帶走,送到周溫行的腦袋頂上。到那時如果他還恰好空著肚子,那得是多麼痛苦的事!
也許是被他的理論所征服,也許隻是單純被他煩夠了,阿薩巴姆最終舉起了手。羅彬瀚立刻閉上嘴巴,暗自忐忑地等待著她的下一步。她會像荊璜那樣從衣袖(或者差不多的地方)裡憑空掏出食物嗎?或者這是打算懲罰他的起手動作?
一道影子纏繞上阿薩巴姆的手腕。它像細手鏈那樣環繞她的手腕一圈,隨後猛然收緊,陷進她的皮膚內。在邦邦的驚叫聲中,羅彬瀚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左手自腕部斷裂,掉到地上,發出啪嗒輕響。
沒有血從斷口裡流出,取而代之的則是膨脹變形的影子。它在阿薩巴姆斷腕的表麵扭曲成手的性狀,然後又逐漸變成了石灰般毫無生氣的白色。
羅彬瀚盯著她的手看了一會兒,然後又低下頭瞧瞧地上那隻斷掌。那看起來倒是和普通的死人手掌差不多。
“吃。”阿薩巴姆不帶絲毫感情色彩地說。
羅彬瀚臉上仍然掛著微笑,眨眨眼睛看著她。那絕不是他的本意,但這會兒他感到自己的臉部神經已然僵死,想換個更應景的表情也很為難。可他勢必得就這事兒說點什麼,於是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笑容滿麵地對她說:“能給點素的嗎?”
“不行。”阿薩巴姆說。她明顯不想再關注這件事,而那叫羅彬瀚簡直無名火起。他原本不過想試試能否讓阿薩巴姆把他們帶到彆的地方,比如一顆有食源的星球,或者隻是看看她的影子是否也像荊璜的袖子那樣無所不裝。倘若阿薩巴姆拒絕了他的要求那也沒什麼大不了。她可以把食人怪物潑到他臉上,或者弄斷他的腿,但不能是像現在這樣。絕不能。他說不清具體的理由,但受到羞辱的憤怒卻空前強烈。
“我他媽不是食人族。”他冷冷地說,不顧一切地踢開地上那隻手。
我可以吃這個。加菲在他腦袋裡說。羅彬瀚叫它閉嘴,繼續惡狠狠地瞪著阿薩巴姆。那反應似乎沒叫阿薩巴姆有多緊張,她隻表現得有點奇怪。
“你沒有食肉的禁忌。”她下結論似地說。
羅彬瀚笑眯眯地對她說:“我生吃你全家。”
這話的效果糟糕得無以複加。阿薩巴姆看看地上的手,又看看羅彬瀚,無疑在思考一個吃她全家的人為何不能從她的一隻手開始。但更叫羅彬瀚惱火的是她似乎覺得連思考這個謎題都是在浪費時間。陰影又一次從她腳邊揚起,吐出一個醬料瓶似的玩意兒,然後把它甩到羅彬瀚的腳邊。羅彬瀚警惕地用腳踩住它,在風沙間勉強瞧清楚它的樣子。在這容器內部是一團醬紫色的糊狀物,其中參雜著少許螯肢和碎殼片。
那看起來像一瓶蟲肉醬。羅彬瀚把它從地上撿起來,扭開蓋子聞了聞,感覺和他曾經吃過的昆蟲料理很相似。那也許是什麼會在他腦袋裡生滿蟲卵的怪物,不過反正也不會比一隻剛切下來的死人手掌更糟了。他直接用手指舀了一點放進嘴裡,味道還不錯。
他檢查了一下容器,沒在上頭找到任何類似商標的東西。難不成這是阿薩巴姆自己做的?或者她在影子裡關了個專門下廚的奴隸?
“你從哪兒弄出來的?”他直接問。
“船上。”阿薩巴姆說。那是她願意對羅彬瀚說的最後兩個字,隨後她漠不關心地走開了幾步,重新看向金雲奔湧的天空。
羅彬瀚一邊把蟲醬瓶遞給躍躍欲試的邦邦,一邊暗中觀察她的反應。他不知道雲外有什麼,可阿薩巴姆的樣子也不像是發現附近飛著一個巨大的機器人。她選擇停留在這兒肯定是理由的,多半是和她的狩獵目標有關。而如果地上的痕跡的確屬於宇普西隆的飛船,那就意味著宇普西隆和那個逃亡者在這裡發生了某種衝突。誰占了上風?衝突的雙方現在又在哪兒?
他急著想知道答案,可阿薩巴姆隻顧看著天空,全沒泄露一點線索。羅彬瀚隻得佯裝無事地大聲說:“這些腳印真的好奇怪!什麼東西這麼大?它現在在哪兒?這是你要追殺的人留下的?”
他還可以喊得更大聲一點,但這時他的肺部傳來一陣絞痛,叫他立刻痛苦地彎下了腰。看來阿薩巴姆忍他到頭了。羅彬瀚隻好放棄接下來的套話安排。他準備舉手投降,擺出點奴隸該有的樣子,結果卻瞧見阿薩巴姆的側臉也在流血。
她額頭的裂口重新迸裂開來,朱紅像泉水般湧出,塗滿她慘白的臉。甚至連那包裹著她軀體的影子緊身衣也像被隱形的釘子紮破,到處都鮮血橫流。當羅彬瀚試圖看得更清楚點時,從額頭落下的血泉也同樣流進了他的眼睛裡。
他一下變得什麼也看不見,但卻感到全身都在刺痛流血,如同萬釘加身。邦邦在他旁邊驚叫,用身體緊緊支撐著他,以免他倒地不起。
“羅!噢!你看天上!”邦邦驚恐地喊道。
羅彬瀚拚命地擦眼。他還未恢複視覺,但已從腳下震動的大地感覺出了某種異樣的氛圍。在他總算能看出東西的輪廓後立刻抬起頭,尋找讓邦邦發出驚叫的源頭。
他看到了星座。
很難有更好的詞來形容那天空中的事物。在驟然消散的光雲上方,他看見夜空澄淨剔透,好似靜心打磨過的水晶蓋子。在那天蓋上分布著許多金光燦爍的美麗星辰,正環繞著他們旋轉。那些星辰的分布很是奇怪,總是好幾個聚在一起,有的像三角形,有的像個五角星,還有的更具體點,像一條魚或一個輪子……那些形狀讓羅彬瀚感到一種極為不妙的眼熟。
“神聖觀察者。”他聽到阿薩巴姆靜靜地說,“關掉他的聽覺。”
“什麼?”羅彬瀚說。緊跟著他發現世界變得萬籟俱寂,連風都不再有一點動靜。
空中的黃金星座開始扭曲。它們在旋轉中緩慢鼓起,彼此拚接,從幾個點變成了立體而精確的框架。當那眼花繚亂的重組完成時,七個由星點和光線組成的怪異集合體趴伏在天蓋上,由星辰構成的眼睛監視著地麵的一切。
阿薩巴姆的頭發終於飄動了,猶如一條沉落在海中的黑紗。那條黑紗長長地蔓延開,鑽進地底深處。
空中的“星座”們放射出萬丈光芒,如同太陽耀斑似的火焰在它們身體周圍噴發,形成了輝煌而又巨大的火翼,伸展時足以遮蔽天空。七個“星座”扇動火翼,在羅彬瀚的視野裡發出無聲的怒嘯,震顫整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