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薩巴姆顯然發現了邦邦的表現。她寡淡地用眼睛掃過這位不幸的學生,然後對羅彬瀚說:“那顆星星對你感興趣。”
“據說我腦袋裡被裝了個小秘密。”羅彬瀚補充道,“它對那個感興趣。”
他偷覷著阿薩巴姆,想知道她究竟對寂靜號的現狀了解多少。那是個困擾他許久的問題。少東家的描述中他感到矮星客似乎如影、無所不知,就像魔鬼那樣了解每個人的過去、現在、未來以及一切內心的弱點。然而當他淪為阿薩巴姆的人質時,他發現事實遠非如此,至少他眼前的這一位矮星客明顯消息過時。她不知道雅萊麗伽贈給他的匕首彎刀,也不知道邦邦是因為什麼理由而上了船。那實在落伍得太多了。就好像她直到今天才意識到羅彬瀚不是寂靜號上隨時可以丟掉來減輕負重的壓艙物。
羅彬瀚不想表現得太計較,但那未免也有點傷人。他隻能猜測阿薩巴姆最了解的是荊璜,而對其他人就不甚了了。未必是她不能,但這人給羅彬瀚的感覺就像一座被咒活的石雕像,為了防止關節磨損而從來隻做必要的行動。他當然也沒見過她吃喝拉撒,不過這已不算是什麼大問題,因為自從進入這片影霧的世界以來,他和邦邦也沒有。他和阿薩巴姆身上奇異的傷勢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好轉:釘痕狀的裂口儘管未能痊愈,但卻已經凝固,隻留下很小的紅點。他的肺部早先疼痛難忍,如今則沒有任何知覺,也能穩定地維持呼吸(他可不敢肯定這裡吸入的是真正的氧氣)。如果他能換一身更乾淨的衣服就再好不過,畢竟他不像阿薩巴姆那樣把影子當緊身衣穿。隻可惜現在不是講價的時候。
現在是給自己爭取話語權的時候。他遵照白塔那可疑的建議,極儘所能地衝著阿薩巴姆露出親切的微笑——既然它不能讓阿薩巴姆感覺到他的善意,那就乾脆讓她感受感受他的殺意。
“那顆星星能攻擊我的腦袋。”他敲敲額頭說,“做夢,永遠醒不過來的那種。下次再遇到它時沒準我就玩完了。所以如果你打算用我來辦事——我的意思是當成匕首柄什麼的,是吧?你最好挑個它夠不著的地方。”
阿薩巴姆沒說話,但邦邦的腿也還好端端地站著。羅彬瀚把它視作一個好跡象。他沒忘記補充一句提醒,告訴阿薩巴姆那星星沒法入侵邦邦的腦袋,所以沒準邦邦在某些時刻也派得上用場。
這句意圖明顯的提示叫阿薩巴姆冷淡地笑了笑,看起來對羅彬瀚的觀點不屑一顧。為了繼續獲得說話的機會,羅彬瀚靈活地從這件事上遊走。他繼續恭恭敬敬地微笑,儘量不顯得陰陽怪氣地說:“您能說說咱們接下來的計劃?至少我得知道當我們碰見那個……翅膀腦袋時,我總得知道我該做什麼,是吧?”
“那時你會知道。”阿薩巴姆說。但羅彬瀚聽出來她真正的意思是他不會。他隻會被馬上施加某種命令,沒準是衝上去當人肉炸彈。
他繼續保持微笑,甚至企圖用眼神表達出含情脈脈。他能明顯地看到阿薩巴姆的頸部肌肉緊繃,腳下陰影悄然擴張,隨時準備壓製暗殺者的奇襲。
“您高興就好。”羅彬瀚深情款款地說,“隻要你高興我怎麼做都行。”
阿薩巴姆的背已經繃得像一張拉緊的弓弦。她是如此的不適應他的惡心攻擊,以至於羅彬瀚都感到有點小小的詫異。要知道當他們上一次見麵時,扮成荊璜的阿薩巴姆還知道怎麼說冷笑話呢。
他把這件事記在心裡,然後拋出另一重的試探:“你知道你的前同事惹了一個永光族條子吧?現在那條子正在追殺他。那條子其實挺好說話的,我們還一起喝過茶。我了解他不少事,如果他去招惹條子這件事不是你們的安排,我覺得你可以考慮來一次警匪合作……”
“閉嘴。”阿薩巴姆說。
羅彬瀚立刻閉上了嘴巴,決定現在適可而止,暫時為邦邦省下一條寶貴的腿。但他並不是全無收獲,阿薩巴姆的態度充滿了漠視——而漠視本身就是一種回答。她不關心宇普西隆的行動,無意跟他合作,也對他的私人情報毫無興趣,就好像那位永光族警察從未真正進入到她的視野中。
如果她是對“大宗師”仍然忠誠的那一個,顯然矮星客從未把宇普西隆放到他們那神秘又危險的“宏偉藍圖”中去。這能說明什麼?羅彬瀚在心裡暗暗琢磨。翅膀腦袋並非因為矮星客的授意而去襲擊宇普西隆,然後在中途和阿薩巴姆產生衝突——襲擊宇普西隆這件事本來就不是一項來自“大宗師”的命令。它為何那樣做?
他想到了周溫行給他的藥丸。“蓮藥”,宇普西隆和荊璜是這麼說的。周溫行曾經試圖讓他吃下這東西,而現在翅膀腦袋也在吃同樣的東西。它因此而變成了一個無差彆殺人狂嗎?羅彬瀚不這麼想。迄今為止那位翅膀腦袋的行動都體現了某種計劃性,它故意引怒宇普西隆,然後向著某個地方逃走。不知為何宇普西隆
那完全是一樁幸運的巧合——綰波子的臨時要求讓他們去而複返——才會發現宇普西隆的失蹤。如果這事兒沒發生呢?他們將直往外域,長久不返。莫莫羅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在他兄長身上發生了什麼。這件事對誰最有利?他目前的記仇名單第一位,周溫行。
羅彬瀚感到事情正變得逐漸清晰起來。現在他有了一個基本猜測,但不急著和任何人分享。和邦邦說這些固然無用,阿薩巴姆則是個得掂量時機的對象。他專心致誌地思量這件事,以至於完全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直到又一次阿薩巴姆停下腳步,他仍在回憶周溫行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那讓他過了好一陣才發現外界的異常。阿薩巴姆聆聽的時間格外長久,似乎已近幾個小時,連一根手指也不動。羅彬瀚幾乎疑心她是突然死去了。他大著膽子走上前,準備利用這個機會好好觀察,弄清楚緊貼著阿薩巴姆皮膚的黑影到底是個什麼材料。
他隻往前走了一步,阿薩巴姆立刻轉過頭,準確地盯住他的腳。羅彬瀚立刻舉手投降,及時地衝她獻上謙恭的微笑。
“我怕您元神離體呢。”他滿臉體貼地說。
這一次阿薩巴姆無視了他。她像在對空氣宣布道:“我們要出去。”
“出去。”羅彬瀚重複道。他疑心自己聽錯了,可阿薩巴姆看上去不願意說第二遍。陰影在她腳下蔓延,形成了一汪臉盆大小的黑潭。阿薩巴姆將手伸進去,取出一個外殼透明的柱狀容器。在容器中盛滿了某種泥漿般粘稠的古怪物質,在影霧中呈現出不祥的深綠色。阿薩巴姆擰開那容器的頂蓋,把開口對準羅彬瀚。
直到這時羅彬瀚還未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他瞪著那容器裡的黏液,不知為何感到一點似曾相識。他旁邊的邦邦則激動地刨起了地麵。
“噢!噢!這是!”邦邦驚叫著說,“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的聲音過於響亮,讓羅彬瀚想提醒他注意保養腿腳。可這一次阿薩巴姆並沒向邦邦動手,她在羅彬瀚剛剛張嘴的一瞬間便無情地揚起手,把那容器裡的綠色黏液全潑在了他的臉上。羅彬瀚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然後用雙手狂搓自己的臉頰,企圖把那可怕的不明物質從自己身上弄走。他心想這事兒未免也太快了,阿薩巴姆甚至還沒見到翅膀腦袋,就已經因為忍受不了說話而把他殘酷處決。這難道不是某種嚴重的心理疾病?
黏液貪婪地吸附著他的皮膚,甚至鑽進他的耳洞、鼻孔和眼縫,然後侵害他的大腦神經。這過程的種種痛苦和怪異實在難以言喻,而羅彬瀚卻毫無抵抗之力。他的腦袋很快被那黏液完全包裹住了,就連眼球表麵也貼上了一層潮濕的綠色。他絕望而窒息地倒在地上,準備運用他全部語言技巧,向那殺人凶手送上一段畢生難忘的臨終遺言。
這時他聽到自己的腦袋裡有人說話。不是阿薩巴姆或邦邦,那聲音細小、悠長,猶如一個詩人在發出吟歎。
“啊,死亡,”那聲音說,“它讓人表現出真實。這就是你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