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醒來時已經快忘了自己的目的,他差點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有個渾身發光的家夥把他從地上扶起來,喊叫的聲音很吵。那本會非常擾人,可他周身的光芒像蒸汽般包圍住羅彬瀚,反倒叫他感到精神安寧了許多。
他盯著那個發光的青年,逐漸對這人的模樣感到熟悉。他敢斷定他們是認識的,隻是一時沒想出他的名字。
“羅先生!”青年握著他的手,熱淚盈眶地喊道,“請一定要堅持住!”
羅彬瀚條件反射地把自己的手往回抽。他覺得自己慣例地應該說點什麼,但是想不起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的舌頭似乎都被拔掉了,語言功能變得如時間概念般飄忽曖昧。
“喂。”他聽到有人說,“還記得自己是誰吧?”
羅彬瀚轉過頭,在發光青年的另一邊看到了紅衣的“人形”。那生物的外形猶如披散長發的青年,周身繚繞火焰般的扭曲,難以分辨性彆。當羅彬瀚盯著“他”時,某種桃林般的幻象在眼前時隱時現。他看到那些樹枝的皴皺下露出白骨,花瓣上沾滿豔麗的血珠。
花樹的幻覺令他的胃部痙攣起來。
“不記得了?”那生物用令人討厭的、仿佛能穿透神經的清脆嗓音說,“之前就警告過你吧?那個東西被堵在高靈帶的缺口上,可沒有你想象得那麼簡單。不過光是說一次你也不會相信的,就自己親身體會下怎麼回事吧。如果繼續挑戰界限的話,早晚就回不去了。”
金石般的聲音貫穿了他的耳膜,令他難受地掙紮起來。他模糊地意識到這生物是危險的,敵對的,需要予以排除的——某種屬於另一世界的異質物。
他把手伸進外套內側,想要摸出某樣武器。那動作被散發白光的青年所誤解。他抓住羅彬瀚那隻空閒的手說:“羅先生,現在已經沒事了,請不要做傷害自己的行為!”
羅彬瀚甩不開他的桎梏。那實在很惱人,而他在白光中也恢複了一點力氣。他忍無可忍地大喝一聲:“老莫放手!”
對方鬆開了一隻手,充滿欣喜地想把他從地上扶起來。羅彬瀚趕緊躺回去說:“慢點,慢點,肚子剛連上呢。讓我緩緩。”
莫莫羅把他的上半身放回撫平的沙灘上,讓他繼續休息回神。這會兒羅彬瀚已經撿回了大部分的往事,也勉強搞清楚自己究竟在夢裡瞧見了什麼。他伸手摸摸自己完好的肚子,轉頭看向另一邊。
“看我乾嘛?”站在那兒的荊璜說。
羅彬瀚有點疑惑地盯著他。但荊璜看起來和往日沒有區彆,臉皮緊繃,亂發末梢在肩膀的位置翹起。羅彬瀚還格外留意了他的嗓音,才意識到荊璜常常以一種刻意壓低的音調說話,而實際上他的本音比那高透許多,有種古怪的金屬感。
他掏掏自己的耳朵,問荊璜:“你剛才說話沒?”
“說了啊,你剛才聾了嗎?”
荊璜的反應仍然很自然,叫羅彬瀚益發感到這件事的神秘。他剛才看到的是荊璜嗎?還是瘋狂的黑星之夢殘留給他的妄想?
他摸摸肚子,決定暫時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在莫莫羅的光線下他安寧地休息了一會兒,這才強迫自己從沙灘上爬起來。
“那王八蛋換套路了。”他對另外兩人說,“法克搞的那東西不止出現了一次,它怎麼做到的?”
莫莫羅有點疑惑地歪著頭。荊璜則好像一點也不意外地說:“那顆星星已經發現了吧。”
“什麼發現?”
“你腦袋裡的那個,說到底不過是根據你的潛意識認知來判定的。隻要你認為自己麵臨死亡,那個機製就會被觸發。反過來說,如果在死亡的邊緣被挽救回來,被觸發的部分就會馬上停止運轉,而且為了保持你精神的穩定,會試圖把之前一切涉及死亡威脅的記憶都淡化消抹掉——我猜是這麼回事吧,具體也沒有問過那個家夥。”
羅彬瀚還在反芻他的這些話,但荊璜卻立刻催促著說:“那星星跟你說了些什麼?”
“說了不少。”羅彬瀚回答。直到這會兒他仍未完全取回自己對現實的感知,就仿佛他有一半的精神仍然留在噩夢中,在無儘的死亡循環裡。他知道自己有許多重要的信息想要傾訴,但感情上卻沒能產生一點急迫。他感到十分平靜,想到自己體內促使神經興奮的那些激素分泌機製或許也受到了某種電磁波損傷。儘管如此,有一句話壓在他的舌尖,幾乎不用思考便要脫口而出。
“藥。”他說。
“……已經精神錯亂到需要吃藥的程度了嗎?”
“宇普西隆的敵人在吃藥。”
這句話像某種魔咒,迅速激活了羅彬瀚自己的記憶。他茫然地在白光中發了一會兒呆,才開始向荊璜訴說夢中的所見。
路弗殺死了他,那是毫無懸念的結局。但那不止發生了一次、十次或是百次。那些疊加的死亡逐漸從簡單變得繁複至極:起初是窒息、火燒或者穿刺,痛苦來得快而結束得也快;緊接著這個過程開始拉長,在抵達極限以前添加著漫長的折磨;最後連死亡也成為他得以細分步驟的複雜流程。他曾經感到咽喉裡掙紮著活蛇,或是肌肉被注入的毒素溶解,每一次的記憶總以雷霆之聲告終,並在下一次的循環開始時變得淡薄模糊。
但他一直沒有見到李理。每當雷霆響起,他身上的傷勢便像幻覺般煙消雪融。他依然完好地倒在鐵粒沙灘上,碎沙燙爛了他的舌頭,然後路弗會跟他聊上幾句,他們繼續開始下一輪。
“這可有點意思。”最早的時候他經常聽見路弗那麼說。那黑星用矮星客的姿態漂浮著,在羅彬瀚看來宛如在思索某事。那時他的狀態還不錯,所以他選擇忍著舌頭的疼痛還嘴,或者趁機問些關於宇普西隆和翼頭怪物的問題。
“他們兩個對我都挺無聊的,你知道吧?”路弗說,“兩個亮閃閃的玩意兒,像我附近的那些星星。不過如果你非得說,我認為那個羽毛袋子更煩人些。它自個兒獨處時也說個沒完,總是叨念出點奇怪的東西,比如說……嘿!圓規腳!”
一個類似圓規的巨大鐵質部件從天而降,兩個尖銳的末端分彆紮進羅彬瀚的眼球與嘴裡。他渾身抽搐了一下,聽到遠方的雲層裡滾動著雷鳴。那把他釘在地上的刑具立刻消失了,他的左眼視覺正常如初,隻殘留著輕微的爆裂觸感。路弗因此而爆發出一陣狂笑。
“不不不不,這玩意兒紮在你身上的樣子可太怪了。這還是適合拿來固定帶翅膀的玩意兒——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對,那個羽毛袋子。我認為它肯定有點毛病,成天自己說話,我還兩次瞧見他吃些小圓球。”
“小圓球。”羅彬瀚重複道。緊接著他的呼吸被阻滯了。某種細碎的小石子填滿了他的氣管,飛速增殖,然後從口鼻中掉落。他不停地嘔吐,但卻沒法吸到一口空氣。那些裹滿粘稠血漿的碎石子掉滿了他眼前的沙灘。他抓住其中的一顆,用指甲刮掉上麵的血跡,發現它看起來宛如紅色的糖球。
雷霆震響,又複靜默。他手指上的糖球與氣管的撕裂一起消失了。
羅彬瀚仍然盯著自己的指尖,就好像那顆從他氣管裡嘔出來的糖球仍然存在。他混亂破碎的思緒裡閃過了一個名字。
“我覺得我好像抓住了一點竅門。”路弗說,“她隻在你滑向死亡的時刻出現,是吧?一個怪有愛心的魔鬼,多少得算守護天使。我想和她多搭幾句話都不成。你到底是從哪兒認識了這麼一個妙人呀?來,讓我瞧瞧你的腦袋瓜裡有什麼樣的答案……嘿,你壓根兒沒在琢磨這事兒呢!你在懷念一個給你送糖果的好朋友——誰是周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