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萊麗伽很快醒來了。她的蘇醒沒有任何中間過程,就仿佛直接從熟夢跳到了清醒,然後直勾勾地看向羅彬瀚。她金棕色的瞳孔閃爍著明亮敏銳的光。
“你的衣領上有血跡。”她說。
羅彬瀚低頭看了一眼、“我自己的。”他悲憤地說,“我在店裡睡得七竅流血,居然都沒有一隻貓管”
雅萊麗伽晃著角上的鏈子。羅彬瀚清清嗓子,把桑樹葉從口袋裡拿出來。他吃驚地發現雅萊麗伽的尾巴輕微卻迅速地甩動了一下,就像是野生動物遇到某種突發狀況時的本能反應雅萊麗伽顯然知道這東西是什麼。
她從羅彬瀚手中拿過樹葉,慎重地打量、聞嗅,然後猶疑不定地把它放回桌上。當羅彬瀚帶著點得意地準備開口時,她說:“那隻貓給你的。”
“你又偷窺我的生活”羅彬瀚指控道。
雅萊麗伽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解釋。她盯著樹葉,就好像那隻黑貓能躲在樹葉底下似的。她的反應令羅彬瀚有點忐忑。他有點沒頭沒腦地講起了他在人店裡遇到那隻黑貓的事,還有在那之後他所做的怪夢。他記得那些白骨化的冰糖塔,腐肉似的餅乾椅,還有漫天飛落的鹽粒,雅萊麗伽仔細地聽著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直到他提起赤縣時卻把手指豎在嘴唇邊,輕輕地噓了一聲。
“我不需要知道這部分。”她說。
羅彬瀚很震驚:“您這都能偷窺到”
“我沒看到那隻黑貓的任何事。”雅萊麗伽說,“當它靠近你時,你身上的所有設備都失效了。”
“然後你就在這裡睡覺”羅彬瀚難以置信地問。
“我想也許夢裡會有什麼人找我。至於那隻貓,它對船長沒有敵意。它尤其不會傷害你。”
羅彬瀚不會知道雅萊麗伽為什麼這事兒如此篤信,他隻能聳聳肩說:“它老踢我的臉。”
“它本可以吃了你的靈魂。”
“那它是真的牛逼噢。”羅彬瀚說,“還有這葉子到底能不能用它怎麼跟我說這玩意兒致孕呢”
雅萊麗伽沒有理他。她抓起桌上的葉子,走向荊璜的房間。羅彬瀚趕緊站起來,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當他們來到沉睡的荊璜麵前時,羅彬瀚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
雅萊麗伽敏銳地回過頭盯著他。
“沒事。”羅彬瀚抹抹臉說,“咱少爺跟一個人長得有點像,我看了心口作痛。話說這葉子咋用泡水還是乾吞呐”
雅萊麗伽走上前,輕輕掰開荊璜的嘴,把桑葉放在他的舌頭上,看起來隻是讓荊璜把葉片含住。
羅彬瀚懷疑地問:“這有用嗎”
他緊接著看到荊璜的手指動彈了一下,然後是整條手臂的劇烈痙攣,就仿佛被除顫儀電擊的急救病人那樣抽搐不已。有那麼一瞬間羅彬瀚以為荊璜馬上就會從原地跳起來,可這陣不同尋常的反應在短短十幾秒內就結束了。
荊璜仍然緊閉雙眼。他的臉上浮現出血管似密集的紅絲,一絡絡彙聚成羽狀,然後如有生命般鼓動張縮。羅彬瀚的眼睛花了幾秒,仿佛看見一隻血雀正在振翅。
他緊張地抓住雅萊麗伽的胳膊:“這小子啥情況要起屍啊”
“他在好轉。”雅萊麗伽說。可她似乎也並不絕對肯定。他們一起在那兒等了半個小時,羅彬瀚忍無可忍地掀開荊璜的眼皮。
“在嗎”他問。
荊璜的眼神沒有聚焦,眼球狂亂地轉動著,像正深陷於夢境之中。羅彬瀚在他的眼前晃了半天手,最後隻得不情不願地合上他的眼皮。
“這葉子沒用”他對雅萊麗伽問道。
雅萊麗伽看上去並不怎麼失望。她仔細地打量了一會兒荊璜臉上的紅紋變化,然後說:“他還需要一點時間。”
“一點”
“兩三天。”
這個答案終於令羅彬瀚感到高興了些。他忍不住幾次三番跟雅萊麗伽確認,直到對方不勝其煩地把他拖出房間。
“有人給你寄來了信。”雅萊麗伽說,“在你的房間裡,去把它處理掉。”
她威脅性地揚起尾巴,羅彬瀚這才灰溜溜地鑽回自己的房間裡。菲娜正窩在牆角的金籃子裡睡覺。羅彬瀚踱過去揪揪她的尾巴。
“想我了沒”他說。
“嘛。”菲娜輕蔑地回答,溜到遠離羅彬瀚的籃子邊緣繼續睡覺。
她的反應讓羅彬瀚多少有點難受。他以為這不大公平他在仙人與海洋猴子的夢裡待了那麼久,周圍的所有人卻都不把這當回事,一點兒也沒有露出想念他的意思。他們隻是覺得他出去閒逛了半天而最致命的是從現實角度而言他確實隻出去了半天。
他懷著滿腹牢騷巡視房間,在自己床頭找到了雅萊麗伽說的那封信件。一個深黑色的信封,燙金的花紋,還有紅玫瑰樣式的蠟封。蠟封看上去完好無損,但這可不能保證雅萊麗伽就沒看過裡頭的東西。
羅彬瀚捏著信,聞到一股紅酒混合著玫瑰的花香。他拆開信封,掏出一張同樣色調的燙金卡片,上麵用銀筆寫著短短的一行字。
贈給周雨先生。請代我向你可愛的小伴侶問好。烏奧娜賓勒普
羅彬瀚又往信封裡掏了掏,摸到兩張纖薄而堅硬的卡片。當他把它們抽出來時發現那是兩張群星爭霸卡牌,協律彩虹國陣營的“無序的友情”與“宇宙公主”,兩張十八點的稀有英雄牌。
他仔細閱讀了牌後的技能說明,心中終於感到少許欣慰,而且迫不及待地想找人過過招。於是他捏著自己的卡組衝出房間,試圖尋找馬林或喬爾法曼,結果這會兒他的兩位舊牌友竟然都不見蹤影。
“他們都不在。”c懶洋洋地飄在他旁邊說。
“去哪兒了”羅彬瀚氣勢洶洶地問道,“本座今天便是要斬儘殺絕”
“你從哪兒學來的說話方式”c說,“聽起來怪惡心的,不過我喜歡它。那個機器女孩進了煉丹士的房間,他們看上去挺忙。粉紅睡袍去了糖城旁邊的普通城區我是聽他這麼說的,他想去飛賊酒吧找點靈感。”
“飛賊酒吧”羅彬瀚一點也不記得這地方。
“我猜那和女人有關係。”c說。
羅賓漢認同他的猜想。糖城很好,但無論如何一個隻有貓和糖的地方總會使人厭煩,馬林多半還需要鹽和美女。而作為馬林諾弗拉斯忠誠的船友,羅彬瀚覺得詩人的生活作風很不好。他得把對方從女人堆裡拉出來,回到一種正派人的生活方式,比如喝酒和打牌。
他和c要了飛賊酒吧的地圖方位,然後正氣凜然地出發了。當他再次離開寂靜號,回到糖城附近時,黑貓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的身邊,小跑著跟他同行。
它看起來有點惱怒:“你出來乾什麼”
“呃,我找個人。”羅彬瀚說。
“那個福音族還讓你出來。”黑貓怒氣衝衝地說,“她沒有在你身上安裝監視器”
“她說你把她的設備搞壞了。”
“那她應該馬上換新的。”黑貓毫無愧意地說,“以及她不應該讓你離開你的房間。”
羅彬瀚以為這句話未免有點過分。雅萊麗伽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她沒準還在為荊璜的情況發愁,而自己不過是溜出來找一個下流的酒鬼打牌。那能造成什麼損害呢
但黑貓顯然不這麼認為。它把四條腿邁得飛快,迫使羅彬瀚也不得不加快腳步,像是小跑般匆忙地奔向飛賊酒吧。
“快點找到你那倒黴的朋友。”黑貓說,“然後你們兩個回寂靜號上,一刻也彆在外頭亂逛。那艘船暫時還是安的,他不會主動闖進對他不利的地方。”
“誰”羅彬瀚納悶地問。
黑貓似乎準備回答,但突然間又停下了。它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著,渾身毛發豎起,瞳孔散發出幽冷如寶石般的綠光。
羅彬瀚順著它的視線看過去。他發現飛賊酒吧就在他們的正前方,一間漆塗得花裡胡哨的金屬建築,招牌閃爍著霓虹色的光,看起來比糖城裡的建築曖昧太多。在那巢穴造型的屋頂正中插著一座通體乳白色的雕像,羅彬瀚猜測那就是“飛賊”。
那是一隻鴿子。
鴿子所凝視的方向是一片廣場,此刻閒人稀少,隻有幾個貓人聚集在那裡。他們或躺或坐,態度慵懶地圍繞著廣場中心的噴泉池,聆聽一位人類琴手的演奏。
琴手是一位容貌稚嫩而親善的少年。他穿著乾淨的白色襯衫、黑色長褲和運動鞋,看起來宛如梨海市裡剛剛放學過來的男子高中生。然而此時此刻,他坐在一顆屬於杜蘭德人的星球上,撥動手裡的木製吉他,於天空比藍星更顯橙黃的黃昏時刻唱起一首歌。
“有夫名騅貢,多謀複驍勇。
行自紅鄉來,千古成一功。
西海出蛟龍,伏潛冥波中。
鳴嘯何恐悚,形貌難描容。
其心為鐵石,凶酷嚴九冬。
其血腐淵洞,流毒勝蝮蚣。
其目類幽虺,觸之得運窮。
其鱗寒宇空,魔壽擬天同。
勇士至西海,尋龍依計從。
九宮奏玉歌,石心亦所動。
七律吟詩頌,腐血儘歸風。
雲上取天火,寒鱗如雪融。
執劍入龍洞,斬首斷龍魂,
龍嘯聲哀痛,淚出虺目中。
壯哉奇丈夫,立此絕世功
意欲返鄉去,迢迢海之東。
望日灼如火,掩麵避洞中
入水生虺目,伏地化蛟龍。”
歌聲終止。少年放下吉他,把它溫柔仔細地安放進背包中。他耐心地擁抱過每一個作為聽眾的貓人,然後在黃昏中神態尋常地來到羅彬瀚麵前。
“你好。”少年微笑著說。
“啊”羅彬瀚說。
少年笑了起來,帶著點不好意思地說:“突然招呼你,感覺很奇怪吧沒關係,我想自我介紹一下你就明白了。”
他爽朗溫和地伸出手,像要和羅賓漢相握。
“我的名字是周溫行,周的周,言行溫良的溫行。嗯,如果這個名字你也不熟悉的話”
少年長著清秀可親的娃娃臉,眼睛偏圓,四肢纖細。羅彬瀚盯著他,突然感到空氣正在變冷。
“換成凍結這個詞,你就知道了吧”少年輕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