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藏玉看看那個哭泣到近乎暈厥的婦人,又看看等待在旁邊的枯葉夫人。
“為何?”他問道。
“證明你的決心。”枯葉夫人答道,“我要知道你會為了我們的目標付出一切,不像你旁邊那個女人。”
她指的顯然不是那個孕婦。姬藏玉回頭看了眼雅萊麗伽,不知為何反倒顯得有點高興。他醞釀了一下詞句,用不甚利落的聯盟語說:“殺人,能顯決心?”
枯葉夫人靈活而輕柔地扭動身體,先是升起了五米有餘,在那無數煙熏血染的吊具間搖曳,隨後猛地一折,將她那張小龍蘭構成的鬼臉貼到了姬藏玉臉前。
“這是一種犧牲。”她說,“你選擇一些,拋棄另一些。我們想去往樂園,有的生命就必須去往深淵。她和她孩子的血都會被奉獻給一個返祖魔咒。而你,要麼參與其中,要麼成為他人參與的工具。德勒文對你不感興趣,他隻想要你的血。”
被點名的烏頭翁抬起了頭。他的目光中閃爍著某種混雜不悅的急切。
“我必須再跟您強調一次,夫人。”他音調乾澀地說,“他的血液裡藏著日炎精華,井中之鏡顯示他是一隻金色的烏鴉。這小鬼來自月境深處,我們得謹慎對待他。”
“那對我們正好。我們很需要了解月境的人來解決返祖魔咒的問題。不是嗎,德勒文?他的血還能穩定你那些精神受損的材料,我想我們還是有合作的餘地,而不是單純地把他一次性抽光。”
烏頭翁明顯更傾向於後者。不知為何,他對姬藏玉的態度產生了一種微妙的變化。這老巫醫不再想過去那樣從容,也沒有噴出任何惡毒的言辭。他隻是千方百計地想著勸阻枯葉夫人。從他的種種表現中,雅萊麗伽甚至嗅出了一絲異樣的恐慌。
最終枯葉夫人對他的勸說不耐煩了:“我們可以先看看這孩子自己的主意,德勒文。觀察的時間還多著呢,今天隻是第一步。如果他不能證明自己,那麼他就是你的了。”
烏頭翁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雅萊麗伽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而那也正是她所擔心的。早在昨天她就想到這種“試煉”的可能性。如果姬藏玉想出去,他必須取得枯葉夫人的信任,而任何言語推諉都會被視為不可靠。他們必然要求投降者以殘忍的手段證明自己,這正是雅萊麗伽自己至今仍受困於此的原因。
她知道這勢所能免,可也沒有任何辦法能夠逃避這種考驗,因而隻能靜靜地觀望著。這是一個她從未麵臨過的事態,而她不確定自己希望姬藏玉如何選擇。
“先讓我出去。”姬藏玉說。
枯葉夫人讓薩緹打開了牢門。由於那場神秘的換房事件,獄卒們似乎相信姬藏玉掌握著某種隱秘的邪術,因此變得格外警覺。烏頭翁反而冷笑著,在防備中顯露出一種傲慢。他這種態度確有道理:牢房隻是一種給犯人增添痛苦的刑具,獄卒們則更像是這些刑具的配件。真正能把那些法師、精靈與一切身懷異力者囚困住的正是鐵髏虹本身。
——對於月境而言,死亡是另一種形式的降生。對土地的權力既被賦予誕生者,也被賦予死亡者。公主山的前峰主們對這一理念深信不疑。他們用咒鐵製造了形成魔域的鐵髏虹,而後又給它澆灌了巫術的亡魂。從依麗特絲開始的每一位犧牲者都成為了鐵髏虹的“居民”。它們已非生時之物,但也無法就此消逝,或者去往命中應屬的月境國度。鐵髏虹成為了它們的墳墓、監獄與王國。自從雅萊麗伽進入這裡以來,她從未見過任何生命能與這些“獄靈”們對抗。
姬藏玉也做不到,這一點已然在先前得到證實。無論他來源於何方,就像大部分月境中的龐然大物一樣,“地權”於他有著巨大的約束,而那正是“蝸中眼”的學生們所擅長的技藝。
牢門被打開了。姬藏玉在獄卒們的包圍下走了出去。他來到那孕婦的麵前,薩緹悠閒地遞上了一把光潔明亮的曲刃刀。
“你得用這個。”他擺弄著刀刃說,“這把祝祭刀。又輕又方便。拿它在那女人肚子上輕輕一劃,把裡頭的東西剖出來再剁碎,這樣它就會被算成是返祖魔咒的祭品,明白了嗎?下刀得輕柔,因為這女人快臨盆了,她搞不好一緊張就會直接把肚子裡的小東西擠出來……彆這麼瞧著我呀,小鬼,你是懂了還是沒懂?”
姬藏玉不露情緒地看著他,像是根本沒聽懂他說的話,但還是上前拿走了那把曲刃刀。薩緹對此多少有點戒備,不過在雅萊麗伽看來毫無必要。她一眼能看出那柄刀又短又薄,儘管看起來閃耀駭人,實際上卻又鈍又脆,用力一掰或許就會變形。那並非用來和敵人鬥爭的武器,而是典型的儀式道具,專用來折磨祭品,放大他們臨死前的情緒力量。
這樣一把刀不會對獄卒們有絲毫威脅,可對那孕婦就大不相同了。當姬藏玉握著刀走到她麵前時,她顫抖著停止了呻吟和啜泣,蜷縮身體,儘己所能地保持安靜,仿佛期盼著以此讓死神忽略她的存在。牢中的雅萊麗伽看不清她的臉,隻能瞧見她肥胖笨拙的體態。她的手腕上有一圈明顯的磨傷,麻布農裙臟汙不堪,拿枯黃的發綹粗糙縫補過幾次。
她看起來隻是普通的農村女人,不幸被卷入了瘋子們的表演裡。出於頑強的求生本能,她做出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應對,然而等握著刀的姬藏玉在她麵前蹲下,用刀柄托起她的臉時,雅萊麗伽還是聽到了她崩潰的哭泣和求饒。她請求姬藏玉放過她,為此願意付出家裡的部田產和僅有的一隻羊,她的丈夫和父母也會努力籌集足夠的贖金——聽到這裡時薩緹禁不住發出了笑聲。
“唉,傻姑娘,你在想些啥呢。”他笑眯眯地說,“你哪裡還有丈夫和父母呀?覃獁大人倒是對田地不感興趣。至於羊嘛,上回他還說要找兩隻跟我一樣的角掛在墳地裡哩!”
他的話隻是讓那孕婦頓了一頓,隨即又繼續翻來覆去地向姬藏玉祈求。或許她在被抓來後早已被無數遍告知了這些事,因而寧可把薩緹的話都當作是虛言恫嚇。雅萊麗伽也希望如此,但她知道事實恐怕相反。
姬藏玉用僅有的右手抓著刀,刀柄頂著孕婦的下巴。他們這樣對視了一會兒,姬藏玉問:“你是何地人士?”
“請放過我。”女人依然抽泣著說,“你都可以拿去,彆的都拿去。我丈夫能去船上做工,他願意出高價贖回我……”
和使用阿狄亞語的薩緹不同,她說的是一種非常類似聯盟語的土語,因而雅萊麗伽基本能夠聽懂。掌握著這可憐俘虜生死的姬藏玉似乎同樣如此。他又把老問題重複了幾遍,最後索性用食指點在女人的額頭上。
這是個在場其他人都無法理解的動作,但那絕望的孕婦卻馬上安靜下來。她變得悶聲不響,幾乎讓雅萊麗伽以為姬藏玉已經用某種手法殺了她。
但數秒後姬藏玉從地上站了起來,那孕婦卻發起了抖。她用手扶主牆,試圖用她正在流血的雙腳撐起沉重的身軀。
姬藏玉轉頭看向枯葉夫人。
“我有最後一問。”他說。
枯葉夫人毫不留情地拒絕道:“你不能換彆的證明方式。”
“不換。”姬藏玉說,“你們同徼綌槖,是何仇怨?”
枯葉夫人的發絲開始簌簌輕搖,像在回想姬藏玉提起的這個名字。但姬藏玉看來並不打算真的要一個回答,他很快便回過頭,繼續看著那個孕婦。
“想活?”他說。
孕婦有點木訥地看著他,最後點了點頭。
“將這胎兒生出來。”姬藏玉說,“馬上。”
他丟掉手中的祭刀,向獄卒們投以冷然的一瞥。緊接著雅萊麗伽看到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一幕:姬藏玉甩開衣袖,露出散發光亮地的手掌。他沒有用這隻手打向任何一個警戒的獄卒,而是重重拍擊在婦人累贅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