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廁所裡的談話沒有得出任何結論。雅萊麗伽的態度變得雲淡風輕,她告訴羅彬瀚自己隻是覺得蓮樹星更適合他,而如果羅彬瀚暫時拿不定主意,大可以等到一切風波結束,寂靜號返航回門城時再做選擇。
羅彬瀚已經有點思緒紊亂,隻好采取她的建議。他在心中反複問自己該如何取舍,可答案卻遲遲未能理清。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這件事上,好半天後才意識到他們並沒有去蓮樹山,而是再次坐上了去往農場的飛行器。他趕緊對雅萊麗伽問道:“今天還去?沒必要天天去那兒吧?”
“我們在迷宮那兒待得太久了。”雅萊麗伽說,“我想今天應該換個地方試試,或許可以順道邀請宓穀拉一起。”
羅彬瀚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並強烈認為雅萊麗伽彆有用心。然而當宓穀拉繞開木籬向他們跑來時,他也顧不上考慮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宓穀拉看上去也很驚奇。她手中還抓著一個油罐似的容器,像在維修什麼機械。
“羅彬!”她說,“我沒想到你們今天還會再來,當然我是很歡迎的,不過我今天還在收拾拖拉機呢!我想不管我要在這兒呆多久,都可以先把它開起來試試。”
她身上果然穿著一件高領工裝,看上去還有點臟。當然不如昨天那樣光鮮,可羅彬瀚還是覺得心情安定了許多。
雅萊麗伽上前和宓穀拉打起招呼。“我們今天不能留在這兒。”她說,“我們打算去梨耶蘭集上逛逛,你想一起來嗎?”
“好呀,我很樂意!”宓穀拉立刻說,“稍等一下,我去換件衣服。”
她把油罐擱在籬邊,匆匆朝農舍跑去。不出十分鐘她便又回來了,身上穿著一件畫有飛天綿羊的套衫。羅彬瀚既覺得想笑,但又無可救藥地感到那形象十分可愛。
這件套衫領口稍低,無法遮住她脖子上的金屬環,於是宓穀拉又給自己係了條湛藍色的絲巾。隨後他們一起出發去鎮上,又坐飛行器前往下一站。
羅彬瀚來蓮樹星的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了山寺和迷宮中,對其他區域的認知十分貧乏。直到飛行器遠離山區,來到一片河道縱橫、綠草豐茂的平原上時,他才真切意識到無論蓮樹星被割得多小,它始終還是個複雜而廣闊的星球。
飛行器最終降落在河道邊,這是一片由河岔口形成的三角水洲。在水洲中央聚滿了大大小小的帳篷、草棚與車攤。它們比門城內部的市場看起來更擁擠和破舊,不免令羅彬瀚感到少許失望。
他們和其他乘客一起走向集市。雅萊麗伽在後頭推了羅彬瀚一把,然後對他附耳低語:“彆讓陌生人離宓穀拉太近。”
羅彬瀚斜眼瞄著她。
“她身上的儀器不能被靈場乾擾。”雅萊麗伽說,“通常靠近普通的約律類不會有事,但我們還是應該更小心一點。”
“……那您覺得如果真有妖人想害她,我能起個啥用吧?”
雅萊麗伽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你該學會負起責任。”她說,“你有嗓門和聲帶,還有一百發求救信號。另外你可以買點東西給她。她的膚色和頭發很襯淺色裝飾品。”
她以慈母般雍容智慧的姿態拍拍羅彬瀚的狗頭,然後往旁邊走開幾步。那距離足以保證羅彬瀚和宓穀拉在她的視線內,可感覺上又像是兩人在獨處。
羅彬瀚轉頭看向另一邊。莫莫羅也在往遠處飄去,同時身周白光燦爛,快樂得宛如一位婚禮司儀。
他感覺自己正陷入某種巨大的陰謀裡。一張無形而又險惡的蛛網已然織成,輕柔黏附在他的背後,慢慢將他禁錮在黑暗的角落中……
“羅彬,你喜歡羽毛嗎?”宓穀拉說,“我覺得你的發色和臉型很襯一頂羽毛帽。”
“行。”羅彬瀚立刻說。他說完才發現那並不是自己的真實想法——羽毛帽到底算什麼玩意兒?
宓穀拉牽著他走向一個小帳篷,她的手讓羅彬瀚馬上忘了琢磨羽毛帽,直到他驚恐地發現掛在帳篷外的那些帽子大多是翠色的。
他想儘辦法讓宓穀拉暫時放棄帽子。這時他注意到了鄰近的攤子,攤主是個皺紋滿麵、愁眉苦臉的老人,把乾癟的身體縮成一團,乍看像隻百歲猿猴。他的攤子上擺著一盒戒指,大多是金銀質地,珠光燦爛,唯獨一枚銅質指環與眾不同。銅戒的造型古樸簡單,在表麵淺刻著一道龍紋。
羅彬瀚下意識地拿起那枚戒指,某種玄奧的感覺從那戒指上散發出來。他不知怎地相信這戒指隱藏著特彆的力量。
“這是什麼?”他對攤主問道。
老猿似的攤主抬起頭望著他,目光有些滄桑和深邃。
“呐戒。”他苦悶地回答。
羅彬瀚益發覺得這個戒指有些似曾相識。於是他問道:“這戒指怎麼用?需要什麼特殊力量嗎?”
攤主搖搖頭,緩慢而憂傷地說:“戴在手上,摸摸它的花紋。”
於是羅彬瀚把銅戒戴在左手食指上,然後摸了摸上麵的龍形花紋。那冰冷的金屬表麵立刻變得溫暖起來。
戒指發出一聲哀傷的低歎:“呐……”
羅彬瀚靜靜地等待數秒,然後又更加用力地摸了幾下。
“呐呐、”戒指深情地說,“呐呐呐——”
羅彬瀚開始抓撓戒指。
“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
“呐你媽啊!”羅彬瀚咆哮道,“這他媽啥玩意兒?”
攤主仍然愁苦又滄桑地望著他,目露哀傷地重複道:“呐戒。”
羅彬瀚憤怒地把戒指摘下來,扔回原本的戒指盒中。攤主眼中的悲傷更濃烈了,燈光在他渾濁的瞳孔中漾動,隨時都像要流淌下來。那淒涼的神態令羅彬瀚不敢甩頭而去,隻好無可奈何地問:“你這裡沒點有用的東西嗎?”
“它們都很有用。”攤主說。
“武器之類的有嗎?或者好看點的裝飾品也行?”
攤主沉思少時,然後從身後的帳篷裡取出一具鳥類標本。那是隻通體雪白的羽鴿,被安置在漆黑燒焦的木枝架子上,保存得宛如活物。
羅彬瀚對著它左瞧右觀,覺得它既不像武器,也不適合待在宓穀拉腦袋上。
“這啥玩意兒?”他問道。
“迷信之鴿。”攤主說。他接著用傷感如葬歌的聲調講述了一段故事,說某位女巫愛上了一個物理學家。他們最終因觀念衝突而分手,心懷怨恨的女巫因此製作出這隻蘊含著惡毒詛咒的鴿子。任何充滿理性的智者都不能聽到鴿子說話,否則便將陷入癲狂。
羅彬瀚不是很相信這個故事,可他自認並非智者,因此也無法驗證真偽。他流露出不願購買的意向後,攤主立刻起身走開,不久後拎著一隻鬆鼠走了回來。
他把鬆鼠放在地上。後者呆呆木木,毫不反抗,簡直也像一具標本。
“它是這裡最聰明的智者。”攤主向羅彬瀚緩緩介紹道,“禪學家,哲學家,植物學家,以及天文學家。它思考一個關於堅果和自旋粒子的問題已有半個月。”
“行吧。”羅彬瀚說。
攤主要求羅彬瀚向鴿子提問。於是羅彬瀚問:“你最害怕什麼?”
標本鴿子如有生命般揚起雪頸。
“量子長矛。”它說。
發呆的鬆鼠突然動了一下。它將耳朵如天線豎起,用蓬鬆寬大的尾巴緊緊裹住自己。
羅彬瀚繼續問道:“你擅長什麼?你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相信什麼?”
“量子波動速讀產出離子磁化水。”鴿子說,“哲學就是禪學,科學的儘頭是神學。無窮不能分級。九宮八卦太極磁流飛碟代表科學的至高神。”
鬆鼠開始顫抖,打滾,撕扯尾巴上的毛,最後則尖叫著奔向最近的一棵樹,把自己撞暈在樹根處。
羅彬瀚和宓穀拉一起呆呆地望著它。好半天後羅彬瀚轉過頭,對那鴿子標本問道:“你怎麼做到的?”
“迷信之鴿”昂首挺胸,漆黑豆目充滿詭譎。
“這個問題我沒法跟你解釋,”它傲慢地說,“因為我隻是一隻古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