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元年2月8日)
先要解釋一下。
他的記性相對於他的嗅覺其實不惶多讓。當然不是人類的幾百萬倍的那種級彆,但至少可以說相當不錯。
自從到了這麼一個新天地,他一直沒有找到記筆記或者日記的可能性,或者說他並沒有刻意地去記日記或者筆記。筆記跟日記的區彆是,日記是每天要寫的,筆記卻可以跳躍著寫,即哪天想寫了就寫,不想寫的時候很長時間可以不寫。
並非他絕對不能記筆記或者日記,但他就是沒有去記,無論是用筆寫在紙張上還是寫在電腦上。
他一開始就有一種感覺,無論以筆來記和用電腦來記,在這個新天地裡,都等於是完全公開的。在這裡,個人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密可保。
除非裝在自己的腦子裡。
在可以被稱為記憶大師的那些人裡麵,他章程波曆屬於那種隨心所欲記憶類型的。也就是說,他從來不刻意去記憶,或者說他從來不規定我應該在哪天亦或每隔多少天在腦子裡記個筆記。他這種隨心所欲地在腦子裡記筆記,是哪天想記就記了,這天的事情就記在腦子裡了。這些日子雜亂無章,有時隔幾天,有時隔幾個月,有時可能甚至隔幾年。並不是說,在隔著這些筆記日的空檔日子裡他就沒有任何記憶。不是這個意思。在那些日子裡他記得的事情也往往是很多的。隻是在這些空檔日子裡(非腦記筆記的日子裡),他並沒有去記發生的事情發生在哪個日子,即幾幾年幾月幾號。
他用腦子去記筆記,即連日期和事件一起去記、自然而然就會去記的那些日子,重申一下,是雜亂地,看似沒有規律地產生的,但實際上,打個比方你可能就明白了:如果電腦出了問題,你可以選擇恢複電腦到某個日子,這個日子並不是每一天都可以的,而是電腦裡天然地為你設定的。也許你在那天安裝了或者更新了什麼軟件,而這些動作你自己並不一定意識到,更沒有刻意去記住。
所以,他連日期帶事件做腦記筆記的日子裡,不一定有什麼特殊的值得記住的事件,但他就是這麼連日期帶事件地記住了。
就像這個新元元年2月8日。這個日子跟上一個腦子筆記日2月2日相隔不多,僅6天。他並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記住這個日子。這個日子並沒有什麼特彆的事情發生。
那些天發生的事情其實都是差不多的。也就是說,沒有什麼特彆需要記住的。
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然後把腦袋藏起來的那個克裡斯,馬上立刻就成了他的朋友。
因為他在這裡沒有朋友。
而他需要有朋友。
本來他以為那個從區長阿爾貝特辦公室把他帶出來帶到他現在的宿舍房間裡去的話多得很的恩魯會成為他的朋友。可是從那天之後他波曆就再也沒有見到恩魯。
而這個克裡斯跟恩魯是相似同時又相反的人。
相似,就是他們都是話多的人。這是他在這個環境裡特彆需要的,尤其在那初始階段。因為,一,他在那個曾經的房間裡都快被關瘋了;二,他需要了解、需要聽到許多事情,許多信息。
從內在上看:他們都話多,多到澇,這是他們共同的、相似的個性。那麼他們的個性是一樣的嗎?不對,他們的個性同時又是相反的。恩魯的話多跟把他整個人浸透了的悲哀性是結合在一起的,他甚至認為他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內向的人,隻是有話不說難受,或者不說就沒有說的機會了,所以給他一個口子他就決堤。
而克裡斯的話多則是跟把他泡得發脆的快樂共生的。他的快樂幾乎到了瘋狂的程度,到了他可以給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人狠狠的一巴掌、然後伸出這同一隻手去跟他握手那樣的瘋狂程度。那是一種瘋瘋癲癲的快樂,瘋瘋癲癲快樂著的話多。
從外在上看,他們是相反的,卻又是相同的,一個(恩魯)長著一副法國人的相貌,卻自稱是越南人。另一個(克裡斯)長著一副越南人的相貌,也有可能是中國南部的人,卻自稱是法國人。也就是說,他們的相貌是相反的,從民族外表上看是相反的,但他們所號稱的(“我不是這個民族的,而是那個民族的”)那種相反性卻是相同的。
第一天之後,波曆就把克裡斯的裡裡外外前前後後都了解了一個遍。假設他說的都是真的,那麼他祖祖輩輩都是生活在納塞河畔的再典型不過的法國人,甚至他們家曾經是貴族,而且是全法國名列最富裕貴族前十之列的家族。
而且,他擠著他那一條縫似的眼睛對波曆說:我可以向你透露一點,是我從來沒有,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的。你讀過那部說某某男爵怎麼複仇的小說吧?
波曆說,杜雞山男爵複仇記,對嗎?我沒有讀過,不過根據這本小說改編的電影我是看過的。
克裡斯說:我要向你鄭重透露的是,這個故事並不是虛擬的,是真實的故事。因為這個杜雞山男爵,當然他在真實生活裡的姓名是不一樣的,就是我的先祖。你不信?
波曆說:信,我信。
波曆心想,我信不信有意義嗎?
克裡斯說:不信是不對的。我本來不該透露的。這個故事的真實版本跟小說裡不太一樣。但小說取材於我的先祖、我的祖爺爺的經曆,這是肯定的,我家代代相傳的祖爺爺的筆記是千真萬確的記載。我的祖爺爺確實為了一件小事被陷害,坐了很多年牢,在一個海島上。可是在他獲得了海盜的大財富之後,在他報複之初,他就認識了我的祖奶奶。我的祖奶奶是我的祖爺爺的仇人的女兒,比我的祖爺爺小了35歲。我的祖爺爺後來成功地娶了我的祖奶奶,我的祖奶奶的爸爸是堅決不同意這門親事的,因為不同意的事後來成了現實,祖奶奶的爸爸被氣死了,就死在我的祖爺爺和祖奶奶私奔的當天。後來,你知道的(我應該知道嗎?),這樣的故事有幾種結局,一種是小說裡那種,另一種是我祖爺爺那種。我的祖爺爺繼承了祖奶奶家的一切,美好的婚姻,豐碩的後代,還有祖奶奶爸爸的爵位。我的祖爺爺從此不再報仇,不再去找其他仇人,他甚至覺得把他親愛的老婆的老爸氣死有點過分,有點對不起祖奶奶。他在筆記裡寫下了“無心之過”這句話。在他這句話的旁邊,有另一種筆跡寫著: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這兩句話沒有署名,但從內容看,一定是我的祖奶奶寫的。
至於克裡斯的先祖是否真是杜雞山男爵的原型,波曆其實沒有多大興趣。他也就是聽聽故事。不過,聽著克裡斯的故事和故事中表現出來的觀念,波曆倒是覺得克裡斯越來越像是真的法國人。他說,他們家的人,自祖爺爺往後,一代比一代對婚姻不當一回事,每一代人都是愛情的種子,都愛得死去活來,愛出後代來,可是,有好幾代都沒有結婚,尤其是最近幾代人。他的爸爸和爺爺都一輩子沒有,他的爺爺是在外婆家長大的,而他是在他的奶奶家長大的,他有一兒一女,可是他的一兒一女是放在他媽媽家裡的。不是沒有愛情,他和他的子女的媽媽都非常相愛,他們也都愛他們的子女,非常非常,可是,他們更愛自由。所以他們倆都是不婚主義者,而且,他們倆都有其他男朋友或者女朋友。
波曆說,這麼聽下來。你倒真的像是法國人。克裡斯說,我難道不像嗎?波曆說:外表不像。克裡斯說:拉倒吧,誰都說我和我和女朋友也就是我們的子女的媽媽不用開口,一看就知道是法國人。
波曆問克裡斯是否認識一個叫恩魯的人。他說,太認識了,豈止是認識。他說,他跟恩魯曾經是同事兼朋友。波曆說,曾經是什麼意思。他說,你還不知道嗎?你應該是最清楚的那個人。如果不是你來取代了他,他還會在這裡也就是說在你現在坐著的位置上坐著。
波曆差點弄翻了他的椅子,因為他直接跳了起來。他說:這裡原來是恩魯的工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