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新紀元0天7點半)
命運是急急地刹住車的。
直到今天,回想起來他還頗有些害怕。
幸虧他和艾晚亭小姐所在的這個廁所是麵對機尾背對機頭的。否則,在這樣的急刹車的情況下,他們肯定會撞破廁所的門飛到過道裡,然後就會被那些劫匪發現。再然後就可想而知了。
儘管再想也不能知道。所有的結果,從那一刻開始,從108員中國生命科學大將聚集在奧曼機場最後106員坐上本架牛航飛機開始(有兩人在機場就已經失去生命體征因而以生命的名義退出了本次航行),一切都是顛倒眾生的了。作者又亂用成語了。應該說是顛倒所有生命的認知和命運的。一切都是不可預測的。
儘管背對機頭,可畢竟他們在機上的廁所裡,而廁所裡,你想想就明白了,那裡是沒有安全帶的。
儘管是背對機頭的,可是這樣急的急刹車超出了常規。
他受到的是來自兩個方向的撞擊。後腦勺拉到了後壁,他身上最珍貴或者說最了不起的最超越凡人的部件也就是他的親愛的鼻子撞到了艾小姐的前腦殼或者說前額。他感覺他的鼻梁應該是斷了。這麼一說,你可能明白了,他的坐姿沒變,可艾小姐的坐姿從某個時候變成了倒騎驢了,也就是麵對著他(顯然她是坐累了)。這種姿勢的對稱體是他的鼻梁和她的前額。這麼說應該比較清楚了。
艾小姐倒是沒事。可是說沒事的是他。他從她手裡接過她從紙巾盒裡抽出的一堆紙巾。他說,我自己來吧。真的沒事。
因為鼻梁是一種比較有彈性的物件,或者說,鼻梁是一種可以被撞斷的物件。
他們的飛機以最著急的動作總算是平穩地著地了。
他說:我們應該快得救了。
她點點頭,然後說,對不起,我忘了。
她忘了的當然是她的前額在點頭的時候再次撞到了他應該已經斷掉了的不停地在繼續地流血並且疼痛著的鼻梁。
他仍然說沒事的。然後他不說話了。
顯然,艙門開了。開得還真夠快的。他們的廁所過道不是正對著艙門的,可是他們透過廁所的門仍然感到了外麵也就是說往裡麵灌進來的風的強勁。這風帶著一股強烈的海的腥味。他還聽到了鳥的鳴叫聲,是海鳥。艾小姐說:我們停在了一個海濱機場?
這也是他想提出的問題。海濱機場?那就不會是上海了。上海第三機場雖然是三個上海機場裡距離大海最近的,可是也並不是直接在海邊,應該不會有這麼強烈的海腥氣。難道是香港機場?
過了一會兒,過道裡熱鬨了起來,許多人在往裡走。他沒有聽到高跟鞋敲打地麵的聲音,顯然,而且經他的嗅覺驗證,應該都是男人,而且是年輕男人。
他們排著隊往裡走,一個緊跟一個。然後排著隊往外走,但出來的時候互相之間的間隔比進去的時候大。這是他的聽覺和嗅覺同時告訴他的。
他的嗅覺還想告訴他一點彆的,比如,出來的人之間似乎有其他人作為隔斷。
請不要笑話這樣外行的話。他當時隻能根據嗅覺來判斷。並沒有立即想到也許可以想到的情況。實際上,還是那句話,從昨天開始,所有事情都可能是出人意料,無法預判的。
這樣的過程重複了一段時間。有人排隊進來,有人間隔著地排隊出去。
這樣的情況也有終止的時候,就跟世界上所有的情況都有終止的時候一樣。他特異的嗅覺加上他普通的聽覺告訴他,這飛機上已經沒有會動的動物了。除了他們這兩位關在一個廁所裡的。
他對艾小姐說:我先去看看。
他仍然捂著鼻子走出去,走到連通著他的座位那邊的縱向通道那裡。兩邊的布簾都被拉開了。兩邊都可以一眼看得很遠,雖然不能說能看到底。
艾小姐跟了出來。她在他身後驚呼著:天哪!這是怎麼了?這些人是怎麼了?
他們麵前,許多人仍然癱在那裡。他仍然覺得隻能用“癱”這個字來描述。老人、孩子、女人,也有男人,全部攤手攤腳的、當然也有蜷縮著的,癱在座位上以及地麵上。地麵上的那些,有的臉上都是血,也許是飛機的急刹車鬨的,而他們中隻有一部分是係著安全帶的,顯然那些劫匪並沒有在降落前管一下安全帶的事兒。
艾小姐又在他身後叫了起來:他們還活著!
顯然,這是她探索了一些人之後得出的結論。不用回頭,他就知道,她一定是把她的手伸到了一些人的鼻孔前探過,她的手告訴她這些人都還活著。至少她探過的那些人。
其實他也已經察覺了。他聞到了,也聽到了許多人的呼吸。雖然普遍微弱,但卻是普遍的,從每個角落傳來。畢竟所有的轟鳴已經都沉默了,這裡的寂靜讓人難以想像,他能聽到機艙裡許多人的呼吸聲,同時能聽到外麵大海的濤聲,還有此起彼伏的鳥叫聲。
可是,他忽然地就失去了那種因為機艙裡沒有活動著的人而鬆了一口氣之後的那種淡定,他忽然地就改走為奔了。
他奔向那一大片空地,也就是說,他不久前還置身其中坐在其中一個位置上的那個區域,那個現在完全空了出來的區域。
越過一個布滿了東倒西歪的男女老少許多人的區域,發現前麵竟然一個人都沒有,這是一種奇特的視覺衝擊。
他們中國來牛德堡首都奧曼參加國際大會的108減2人共106名好漢,有幾位坐在商務艙,其餘全部集中在這裡的十幾排位置上。可是,這十幾排位置現在完全空了下來,而東倒西歪的現象在這十幾排之後又恢複了並延續著。也就是說,這裡忽然地就出現了一個斷層,塌陷,黑洞。是的,黑洞,又是黑洞。
他像是忽然從深度睡眠裡醒來,一下子振作起來。
他奔到他原先的座位那裡,第33排。童城,海浪,若雪,羅教授,雲吳,徐教授,所有這些人都不見了。他趕到窗前,眼前的景像實在太過出於他的意外,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們不是置身大海之濱,而是直接置身於大海之中,換句話說,他們的下方是一片巨大的甲板,甲板後側排列著許多漂亮的飛機,戰機,尖頭上揚的那種,一個舷梯正在從他們的飛機旁撤離,幾個擔架向他們的後側移動。最後這句話作者沒有想好應該怎麼表達。也許應該說:有十幾個人、每兩人抬著一個擔架正在向他們的側後方向移動。
他相信看到其中一個擔架上躺著的是羅莉教授,至少像。而之前那個擔架上躺著的似乎是雲吳。至少像。
章程明白了幾點,一,他們的飛機不是降落在某個海濱機場,而是降落在了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艦上。這艘航空母艦之大也許超出了所有人的認知,至少超出了他的認知。他們這麼大的一架客機居然也可以降落在這隻大船上。不可想像的是,在高空布滿衛星的今天,世界上生出了如此巨大的軍艦,卻不為世人所知。二,飛機在這裡降落後,許多人登機,用擔架抬走了一百來人,抬走的恰恰是中國參加這次奧曼國際生命科學大會的全體與會者。
這十幾排將近二十排座位,應該不止來自中國的一百來人。據他的觀察,與會的人凡是在會後要前往中國,前往上海的,無論是順訪,還是轉機,都集中在這裡。他們的機票是大會組委會秘書處統一地事先預訂的。也就是說,被抬走的不僅是來自中國的生命科學專家,同時也有不少來自其它國家的專家。
看上去他想了很多,但其實當時完全沒有占用他的時間,頂多也就是幾秒鐘的時間,即在他從他曾經落座的33排那裡一直奔到艙門那裡的幾秒鐘內。
艙門仍然大大地敞開著,強勁的海風直往飛機裡灌。他是抓緊了左手邊的門把才勉強站穩的。
甲板上已經沒有人了,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裡,那最後的幾個擔架已經不見了,那舷梯車也沒了影子,給他的感覺就像是,在他奔跑的這段幾秒鐘時間裡,甲板曾經咧開過,把剛才他相信看見了的景像或者物件吞了進去,然後又合上了大嘴。
他聽見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聲,是女人發出的,應該是,肯定是艾晚亭小姐發出的,就在他身後。他瞬間明白了,他不用回頭就明白了,她一定是發現了她的同事們被光著腳丫子堆積著的那個小房間。
他是想回頭的,可是他回不了頭了,因為,他發現他們的飛機開始滑行。
沒有機器的轟鳴聲,沒有任何引擎的聲音,應該說,沒有任何聲音,他們的飛機就這樣滑行了。機頭向前,機尾在後。
他的震驚無法用言語形容。他震驚,是因為他在瞬間明白了。
他在瞬間明白了一件事。他明白了他們的經曆,他們的遭遇,他們的所謂的命運,原來是這麼回事。
簡單地說(這裡一如既往地隻有幾秒鐘時間來敘述):一夥人劫持了他們的飛機,把他們的飛機劫持到了一艘航空母艦上,他們“接”走了他們想要接走的人,然後讓所有剩餘的沒用的人連同他們的飛機一起進入大海,進入魚腹。
他抓住艙門,探出頭去,他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哈羅!哈羅!
又到了見證奇跡的時刻,跟之前的許多奇跡瞬間一樣。探出頭和身子去的他居然在這之前還空無一人的甲板上看到了一個人。當然了,這個人直接就在他們飛機的下方,隻有在探出身子去的情況下才看得到。這個人轉過身體,抬起腦袋。他看見這人左手舉著一麵綠色的小旗,他看見了章程,左手下沉,右手舉起,他右手拿著的是一麵紅色的小旗。
然後,正在加速滑向美麗浩瀚的大海的飛機再次被緊急地刹住了。當然了,他的體會不是它之被刹住,而是他的脫手,以及他脫手後的飛行,他相信他一定用了一個非常狼狽的姿勢。其實他完全沒有心情來研究自己的姿勢,因為他已經重重地摔在了地麵上,應該說摔在了鋼板上,他甚至聽見了那沉悶的聲音,那種相信他已經沒有了今生的聲音。在整個過程裡,他隻來得及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翻了個身。他翻身的目的並不是保命,他當時完全來不及考慮保命這件事或者怎麼樣才能保命。他翻身是因為他在掉落的瞬間忽然想起了艾小姐。就這麼一想,他的身體就翻了個身,他就變成了仰麵朝天的姿勢。
瞬間,還是這兩個字,在他還有意識的最後的瞬間,或者說,在他忽然又有了片刻意識的瞬間,他看見,在他的上方,他們親愛的飛機,牛航飛機,曾經載過他們106人,現在沒有了那106人,但還有著許多仍然活著但是還沒有從迷醉狀態醒來的人的飛機,又開始了滑行。在這個瞬間的最後瞬間,他叫出的最後一句話是他最後的清醒之充分體現。他叫出的那句話是:艾晚亭!
在沉入深睡眠或者死亡的最初時刻,他想起來的是,至少他認識的人裡麵有一位還在飛機上。
其實在那個時刻,他以最後的清醒的名義意識到,這架飛機連同它仍然載著的一切都必須說再也不見了。
在那最後的時刻,他最後的意識還伴隨著一個意識:在這個時刻,這個瞬間,早晨的太陽特彆耀眼。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