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紀元0天0點)
當飛機發出巨大的機器聲,整個機艙裡都轟鳴了。這裡說的不是飛機引擎轟鳴的聲音。而是想表達,整個機艙裡的人都在歡呼。
你懂的,大多數乘客是歡呼他們的飛機終於起飛了。
隻有他們這幾個華人的歡呼意思是不一樣的。
海浪說:我贏了。起飛時間是3月7日24點整。他和童城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這是狡辯,正確的計算方法是3月8日0點0分0秒。
汪若雪說:不管誰贏吧。鬨了半天,你們賭的是什麼呀?
章程這才想起,他們也才想起,他們完全沒有去想賭注的問題,根本沒有規定誰贏了贏什麼誰輸了輸什麼。
章程把他的腦袋扔回到座椅靠背上。他說:我們都贏不了的,所以什麼賭注都沒有意義。童城說:贏的永遠是命運。
接下來,他們就都不說話了。沒有人還想說話。
他忽然之間發現,那個聲音黑洞又回來了。就跟機場裡的那一瞬一樣,一下子,那麼瘋狂的熱鬨就變成了瘋狂的寂靜。除了瘋狂,他想不出第二個形容詞來。
他也不想講話了。他想,誰說不是呢,隻要是出門,總是要把自己交給命運的。
這時,他卻聽見汪若雪在說,她的聲音很輕,像在喃喃地說著夢話。可是他聽明白了。她說的是:可是命運會把它交給我們嗎?
章程深感震驚。這要從幾個方麵說。若雪這夢話一樣的喃喃之語,竟然嚴絲合縫地接上了他心裡想的那話。他完全沒有說出口。詭異!此其一。
她這夢話似的話說得充滿玄機,跟她平時說話和思維的方式風馬牛不相及。太詭異了!此其二。
今天好多人說話都像是話從他們身體裡哪個角落什麼地方升起然後浮出來那樣,好像不是他們說的。現在連單純的若雪也加入了這個行列。詭異之極!此其三。
語言的詭異表現似乎還想要延續一番。
繼汪小姐的夢囈之後,這個世界本來是隻剩下轟鳴這種聲音了。這種聲音持續了很久,久到像他這樣的乘客都可以睡一覺了。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轟鳴已經成為了一種常態。他看了看手表,2:01。兩點零一分?也就是說,他們已經在空中兩個小時整了。除了飛機飛行途中這種常態的轟鳴,一種乘客們很快就能適應的轟鳴,沒有任何聲音。這意思是說,沒有小孩的哭喊,也聽不到此起彼伏的呼嚕聲,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沒有,什麼都沒有。隻有各種人體的氣味潮水般湧來。
這是章程這個特殊的鼻子必須適應的事情。適應的辦法之一,尤其是在飛機上睡不著的時候,他乾脆用他的特異功能(他已經明白了,他的嗅覺應該算是一種特異功能)去分析事物,或者說分析人物。
橫向的分析,從隔著過道的童城開始,越過羅莉教授,下一位,再下一位,男的,約35歲,男的,約60歲,女的,約60歲,男的,約10歲。然後是縱向的分析,就從他這個c座,往前,女的,男的,年齡,往後,男的,女的,年齡。
這樣的遊戲,他是坐了許多次飛機後才忽然發現的,這個世界上如果隻有一個人會做,這個人應該就是他了。彆人想做恐怕也是做不了的。
然後,他聽到了一句話,一句簡短的話,是用漢語說的:奇怪。
“奇怪”這句話本身並不奇怪,但奇怪的是這句短語居然在同一時間來自所有方向。
在他的左邊,當然是她了,小姑娘汪若雪。難道又是夢囈?在他的前邊,是一位年齡偏大應該已有60左右的與會專家,是的,彆人叫她徐教授的。在他的右邊,越過過道和童城,是羅莉教授在說。在他的左後方,也就是海浪的後邊,也有聲音在說。更遠些的地方,也有人在說。他甚至聽到了雲吳教授座位旁邊的女人發的聲音。雲吳的位置在他的後麵,中間還隔了一排。
同時,或者幾乎同時,話語幾乎完全一樣,隻不過有的多了個真字,有的多了個啊字。奇怪的有幾點(不好意思,除了嗅覺外,還有一點作者一直忘記介紹了,即章程是個特彆喜歡一二三四甲乙丙丁以開中藥鋪方式進行對事件和情況的分析的人),是的,有幾點奇怪的:一,在原本被機器轟鳴聲獨霸的聲音世界裡,忽然就不約而同地出現了另一種聲音,一種幾乎統一的聲音;二,這個聲音其實很輕,無論來自哪個方向,來自誰,沒有人是喊出來的,甚至沒有人拔高了嗓門,可是這個聲音這些咬字卻是那樣的清晰,完全無視那種機器的轟鳴,讓大家、至少讓他全部聽得清清楚楚;三,發出這聲音的毫無例外的都是女生。是的,即使是幾排之後傳來的,也是女聲。
再分析就可怕了。應該說,章程已經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了。
而更可怕的是,當他不自覺地提問時,他發覺也是同時的、不約而同的,也就是說,他,他左邊的海浪,他右邊的童城,他後麵的雲吳,還有他前麵的某人,以及更遠的其他人,問的是同一個問題。也是字數基本相等的,核心是四個字:什麼奇怪?當然,也有倒過來問奇怪什麼的。而且,讓他的毛骨進一步悚然的是,所有提問的都是男生,發出的是男聲。
他幾乎笑出來。太多的偶然,就不是偶然了。所有這個夜晚發生的語音現象都不像是偶然的。他幾乎笑出來的原因是:接下來的答複可能要聽不清了,如果所有女生同時答複的話。
這個現象倒是沒有發生。好像有一位看不見的語音指揮揮了一下他或者她的指揮棒。女生的聲音繁雜多樣。
各位女生的答複綜合起來是:你們不覺得嗎?今天這飛機起飛,沒有任何廣播。不光是這,到現在,大概有兩個多小時了,沒有一個空姐走出來過。是的,也沒有人按常規介紹飛行安全事項。對呀,兩個多小時了,連一瓶水都沒人送出來。
說這些話的分彆是羅教授、徐教授,還有就是他不認識的一些女生,中年到老年的聲音。
唯一一個不同的聲音、一個年輕的女聲,當然是來自他的左邊、跟他中間隔了一個海浪的小姑娘汪若雪。她說的內容也跟之前全體的範圍完全不一樣。之前說的都是機艙裡的現象,她說的卻是:還有呢。在飛機最後滑行,停下,飛機開始轟鳴要起飛的時候,我看見整個機場的燈光一下子全部熄滅了。包括候機樓和所有停著的飛機的燈光。而且,更奇怪的是,連汽車的燈光也全部熄滅了。我隻看得見我們飛機機翼發出的光。我還以為是我眼睛花了,所以我一直沒敢說。
他右邊隔著過道的童城說話了:你們還記得嗎?當年為了紀念422慘案,世界上很多國家約好了,在同一個時刻,如果這個國家在白天,就鳴響所有的喇叭,汽車的、輪船的,所有的喇叭。如果這個國家正處於夜晚,就熄滅所有的燈光,保持一分鐘完全黑暗。是不是?都有印象吧?
他後邊隔著椅背的雲吳說話了:你是說,為了悼念?
他左邊的黃海浪說話了。海浪的語調裡有一種他這些天從來沒有在海浪的聲音裡領會過的粗暴。對,就是粗暴。或者說,是一種他在跟汪小姐說話時的語調的另一頭,也就是另一個極端。他說的是:什麼跟什麼呀?悼念誰?悼念什麼?難道是悼念未來的死者?
這個海浪,經常自以為聰明(不過必須承認他真的挺聰明的,隻是有時候嘴巴張開得太快)。這回,章程看了他一眼。海浪捂住了自己的嘴。
好像前後左右所有人的嘴都被他同時地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