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沒趕跑侍衛。
宵禁期間,這些侍衛在街上隨意走動,被巡城報更的京師兵見了,也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事。
他將外車廂刻著玄鳥圖案,公子成蟜專享的駟馬王車趕進院內。
“當罪。”
略有些僭越地一把抱起公子,送入車廂內。
王翦踏上車前室,重新做起老本行,正要起行。
“等等,我阿兄還沒上來。
“阿兄?”
王翦聽了公子的話,解了惑。
這個在他走後突然出現,能和公子坐在一起的少年,就是公子嘴裡一直念叨的質秦兄長。
他應該稱呼其為長公子。
“長公子,請。”
王翦說話客氣,屁股卻一動沒動,穩穩坐著。
像是關中四周那八百秦嶺,默默保衛秦國安全。
“我不進了,在輿外便好。”嬴政上車,坐在王翦身邊,道:“你常在我麵前誇讚王翦,今日終於得見真人,當要接觸一二。”
四馬抬蹄,踏著清洗不掉的血跡。
車輪轉動,碾著散發香味的香灰。
“成蟜多在我麵前提到勇士,今日一見,勝似聞名。”
“長公子謬讚。翦粗獷外形騙了長公子,這是假勇。翦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十七歲,尿濕襠。公子七歲殺人而麵不改色,才是真勇士。”
“政第一次殺人時也尿了,殺的還是一個乞兒,這是人之常情,不能說你不是勇士。成蟜是神童,我們不和神童比。”
“長公子所言極是。”
兩人聊了一路,聲音不大不小。
嬴成蟜睜著眼,坐在相距極近,隻有一簾之隔的車廂內,什麼都沒聽到。
這一夜,李一宮燈火通明。
公子成蟜睡不著。
和同樣說睡不著的兄長,王翦,打了一宿鬥地主,贏了一宿。
天明,吃了早飯,又打了一會三人麻將。
臨近巳時,公子成蟜困意上湧,揉著眼睛說不玩了。
將所有人都趕到李一宮外,連嬴政、王翦都不例外。
然後關上李一宮宮門,關上宮中後室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昏黃後室,有聲音沙沙作響,吵醒了他。
他睜開眼,困乎乎,順著聲音去找。
聲音好像是從地麵傳來的,他打算下地。
腳踩著鞋,屁股還坐在床上,感覺到自己右腿腳脖子突然被抓住。
一個激靈。
猛的一踢,跳回床上,低頭去看時大喊:
“來人!有刺客!”
趙公子高從床底下爬出來,沒穿衣服,身上全是如同針眼的出血紅點。
一轉頭,青紫色,略有腫脹的臉上掛著鮮血,衝他咧嘴笑。
口中的舌頭紫的發黑。
沒有人來。
七歲少年繼續大喊,身子向著床裡縮,迅捷,快速。
趙高攀著縫人精心裁縫的床單,扭曲著身子向他爬,如同沒有骨頭。
慢慢騰騰,卻一直在靠近。
那前抓的十根指甲長有一尺,黑的發亮。
“小秦狗,高說過,要你陪葬。”
趙高昂著脖子,上麵有勒死形成的數道索溝,交纏在一起,咽喉左右的出血點最為明顯。
嬴成蟜不知道為什麼還沒有人來,他忘記了是他自己趕走了所有人。
被逼到床角,他血往上湧,拿起背後的枕巾,猛一個前撲撲倒趙高。
他壓在趙高身上。
趙高腦袋和他剛才計算的一樣,懸在床外。
他拿著枕巾在趙高脖子快速連纏兩圈,一個膝蓋頂在趙高胸骨下方的心口處。
手勒緊,膝猛壓。
“去死!去死!”
他在趙高外凸的眼睛裡能看到,他自己的眼睛,血紅血紅。
趙高吐著紫黑舌頭,雙眼翻白,哈哈笑著。
脖子被勒到變形,枕巾都凹陷下去,不知道他怎麼笑出來的。
光笑還不夠。
他咧開嘴,喉嚨裡有鮮血咕嘟咕嘟冒上來,讓他的聲音蒼老,沙啞。
“成蟜~”
“成蟜~”
血漫了上來,洇濕了枕巾。
嬴成蟜不怕。
血枕巾的摩擦力能增大,他能多用幾分力。
他拉的更為用力,像是要硬生生勒斷趙高脖子,邊拉邊吼:
“啊!”
他又醒了。
眼前模模糊糊現出一個人影,他如一個靈猴,抓著枕巾就竄了上去。
纏脖子!
這次沒有那麼順利,枕巾被一隻大手抓住了。
“好孫兒,大父是犯了錯,昨日沒忍住,又找了兩個美人來陪,但也罪不至死吧。”
熟悉的聲音。
嬴成蟜完全睜開眼。
稀疏頭發的大父坐在床邊,老年斑密布的手抓著枕巾,一臉苦笑。
“大父……”
少年手鬆開,留武器在秦王柱手,頹然坐了下去。
秦王柱丟掉枕巾,身子蹭近一些。
“做噩夢了?”
嬴成蟜不答,呆坐片刻,癡癡地盯著前方。
“大父,做王真的好難啊。”
秦王柱深有感觸,長歎了一口氣。
“誰說不是呢?”
少年繼續癡呆發問。
“當王就一定要殺人嗎?”
老秦王半是解答半是吐槽。
“當然,而且殺人是最簡單的。
“大父與你說說近期秦國這麻煩事。
“先就得說李冰造的那個都江堰,到了緊要關頭,正在開鑿灘險,疏通航道,人手不足。
“這要在關中,附近郡縣兵直接召過去就好,可巴蜀那地不行啊。
“那地拿下來時間短,民心未服。巴人蜀人能召的早召了,剩下的不造反已是不容易,哪裡還會幫你開河渠。
“駐守士卒也不能動。
“一動,當地貴族振臂一呼,反者不知凡幾。
“工程沒完,地先沒了。
“邊境來報,胡人又扣關了……
“趙國使者被刺殺,要我們賠糧十萬石……
“涇水又發河了,關中今年收成又不好……
“你父啊,他一天隻睡不到三個時辰,這些事都得他拿主意,他解決。
“讓誰去,拿多少錢,賠不賠糧,什麼態度,傳來的消息是真是假……
“大臣們上奏章,他要看,要細讀,要從中分析公心私心,要想出解決方式。
“他每天要看數萬言。
“這可不是讀那些話本,看個熱鬨就過去了。”
老秦王絮絮叨叨,講個好久才停。
嬴成蟜開了個口子,他就泄了洪。
說到最後,老秦王感慨萬分。
“當王,是真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