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先生當時是有意支開我,我還以為先生是看我太累了……”
公子成蟜話語猶在,人已從呂不韋眼前消失。
一身黑色官袍,略微低頭的呂不韋還在等回應。
一抬頭,見到二公子背影,極為不適應,坐在席上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
“以公子性子,該嗬斥,甚至罵我才對……為何會聞聽之後,不管不顧……
“公子行事,越發猜不中了。”
拿起沒看完的竹簡,繼續翻閱。
他準備了許多話要說,儘胎死腹中。
相邦長史,要為相邦整理奏章,分類分緩急。還要為相邦出謀劃策,捉筆代書等等等等。
他很忙。
半個多時辰,太子的駟馬高車停在了相邦府門口。
呂不韋登上高車,再入宮中,麵見太子。
甫一見麵,秦子楚就迫不及待地道:
“先生,父王說虎符一事需要我自行處置,不能說是他賜的,這可如何是好啊?”
太子的焦急沒有感染相邦長史。
睡醒之後,智商重新占領高地的呂不韋立刻就想到忽略了函穀虎符,在相邦府看竹簡的時候就想好對策,當下不慌不忙地道:
“不韋有一上計。
“大王若是承認函穀虎符是其所賜,雖然還會有人上奏章陳訴利弊,當麵指出大王這種行為不對,但不會動搖大王王位。
“而主君現在一旦承認,就會陷入愛子過甚,棄國事不顧,監國不利的處境,太子之位不穩。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分彆呢?
“最根本的原因,在於大王隻有一位過世的兄長,而主君卻有十幾個在世的兄弟。
“一勞永逸的方法,便是效仿昭襄王,殺,殺到大王隻有主君一個兒子。
“到那時,主君大可承認函穀虎符是自己賜下,臉上落些唾沫,屁股穩如泰山。”
秦子楚嚇了一大跳,閉著眼睛連連搖頭。
“我絕不能這麼做,他們都是我的手足兄弟,摯愛親族。
“請先生再想想其他辦法!”
呂不韋歎了口氣,一副豎子不能與謀的樣子,有些意興闌珊地道:
“不韋還有一下計。
“太子之位一直被窺探,是因為大王一直對以渭陽君為首的諸多公子放任自流。
“主君或是要求大王把王位傳給你,以斷了諸公子之心。或是安撫兄弟,讓諸公子不再有上位之心。
“二者能辦到一個,函穀虎符也不算事。”
秦子楚一副你是不是在逗我的表情。
“趙武靈王沒死之前,把王位傳給了兒子趙惠文王,自號主父,最後被趙惠文王餓死在沙丘。
“此事過去還不到百年,先生讓我去找父王退位?
“我不知道哪裡得罪了先生,先生為什麼想要我去死呢?
“華陽王後無所出,秦傒是父王長子,太子之位本就應該是他的,他當然不甘心隻當個渭陽君。
“我拜王後為母親,雖有嫡子之名,但卻不是王後親出,我的兄弟自然不承認我的正統地位。
“加上我之前一直在趙國,和兄弟們親情稀薄,我怎麼能安撫得住他們呢?
“既然有上計下計,那是不是還有一個中計?請先生教我。”
秦子楚雙手作揖,真誠求問。
呂不韋臉色一正。
“我確實還有一個中計。
“但此計凶險異常,變故頻仍,難以把控,主君還會有性命之憂。
“成了,主君威信大漲,再無人敢與主君爭鋒,秦傒也隻能做個渭陽君。
“主君聽好了……”
最得意的門客已走,秦子楚卻正坐席上,遲遲未動。
天色漸暗。
秦子楚身影難辨,宦官、宮女,未經指示,也不敢私自掌燈。
也不知過了多久,秦子楚終於從宮室走出,今夜與姬窈窕同宿。
次日,巳初。注1
呂不韋去相邦府點卯。注2
點完卯,還未進室,一個小吏走到他的麵前,遞給他一片竹簡。
呂不韋低頭視之,一眼看出這是主君筆跡,微微一笑。
竹簡僅有四字:
【再為奇貨。】
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
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裡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
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來調和,願意開窗了。
嬴成蟜進去相邦府的時候樂樂嗬嗬,出來的時候垮著個批臉。
“公子這是怎麼了?又被相邦大人氣到了?”
“慢著點慢著點,小心摔跤。”
“公子,麻將有些膩了,最近有沒有新遊戲?”
敢和嬴成蟜搭話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秦國重臣。
嬴成蟜一概不理,拒絕了所有人的熱臉。
相邦府門前,馭手正坐在車前室,閉眼打盹。
忽覺馬車下沉一下,似是有人上車。
心裡罵著誰這麼不長眼,惱怒睜眼,見到自家公子鑽入車廂的背影,急忙拎馬鞭,拽韁繩。
“公子要去哪?”
“回宮!”
“唯!駕!”
一路疾行無話。
成蟜宮,李一宮。
李一宮是公子成蟜的寢宮,是公子成蟜自己起的。
秦王宮中每個宮名都不是隨便起的,都有講究,唯獨李一宮沒有。
沒人能說的上來是為什麼。
問公子成蟜,隻能得到一個瞎起的答案。
嬴成蟜沒跟任何人說過為何叫李一宮,因為他說不出口。
他前世姓李,名一。
臉沒好色的他推開李一宮宮門,剛踏過寢宮門檻。
“臉色怎麼這麼差?”
一個女人奔過來,蹲下身,仔細打量他的臉,一臉關切。
“是受傷太重了嗎?”
女人一頭長發披散著,散發好聞的香氣。
有著極為明豔的五官,狹長的丹鳳眼眼尾高高上挑,本應是極具攻勢的一雙眼,愣被眼中如水的擔心給破解。
鼻梁高挑,麵瘦容姣。
橘紅色的唇開合不斷,問來問去。
她身穿一身赤紅色紗裙,衣著與當前時代有著極強割裂感,酷似後世的晚禮服,極具現代美。
上以金絲繡的鳳、凰比翼,又將這件衣服拉回現在,古美濃鬱。
“阿母,我沒事。”
嬴成蟜抓住母親的手,嘴角露出笑意。
一抬眼,視線挪到第二個女人身上,認出其所穿宮衣是王後宮女專用。
嘴角下移,雙眼眯起,笑意瞬間斂去,積而未發的憤怒儘出。
“誰讓你進我寢宮的!滾!”
【注1:巳初,早上九點,秦國實行早九晚五,上五天休一天的製度。】
【注2:點卯,上班。本是先秦官衙官員查點到班人數的一種方式。最初,官員通常在卯時(早上5時至7時)上班,因此點卯也成為了上班的代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