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河,是所有王朝都必須要去做的事情,因為如果不腳踏實地的去做這個事,是真的會被黃河母親瘋狂肘擊。
今年的這一場大災,就是例子。
到目前為止,九司已經派了數百人詳查此事,幾個決口的點都還沒有發現人為的痕跡以及證據。
這至少證明,在新朝以及李皇帝的威嚴下,目前還沒有人敢去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
但同時也說明了另外一件事,大河已經失修了。
雖然李唐至今開國不足十年,後世史書書寫這段曆史的時候,一直到現在,武周正式亡國也就是不到十年的時間。
但如果往前推一推,整個昭定一朝加上顯德一朝,到現在為止,執政的朝廷已經差不多三十年沒有怎麼正經修河了。
也就是說,年久失修的不僅僅是一條大河,天下各處的水係,隻要能夠人工乾預的地方,恐怕都要修上一修才行。
這注定是一個耗時耗力耗錢的差事,但是沒有辦法,事情總要起個頭,總要有人去做。
卓光瑞在拜相之前,做了很多年的工部尚書,如今雖然他早已經卸職,但是畢竟是有經驗的。
水利的事情相當要緊,他身為宰輔來牽頭,也合乎情理。
這一天,君臣二人細談了關於治河的一些事情,一直到中午,皇帝陛下才離開了這處客店,在卓光瑞等人的陪同下,在汴州城裡轉了一圈。
汴州城,是這一次決口遭災最嚴重的地方,此時城裡的水已經退去,但是城中各處還是可以看到淤泥。
李雲等人,此時都已經換上了便服,連楊喜這些隨行的羽林軍中人,都已經換下了甲胄。
他們所到之處,可以看到地方官府已經在召集當地的青壯,在城中各地清理淤泥。
皇帝陛下也駐足看了看這些青壯乾活的場景,然後回頭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後的卓光瑞,開口道:“汴州刺史是誰?”
卓光瑞在災區已經一個多月了,與汴州的地方官員都已經熟悉,聞言不假思索的說道:“張通。”
“章武元年的進士。”
李皇帝想了想,笑著說道:“我記得他,黑胖黑胖的,說話還有些磕巴。”
章武元年的那一批進士,對於國朝相當重要,二百來個人,李皇帝幾乎每個人都見過一麵,也親自考察過學問。
而且,本朝取士,與前朝不同,前朝吏部考察官員,講究“身言書判”四個方麵,而這個張通如果在前朝,身言兩個方麵,他就過不了。
卓光瑞想了想,還是低聲道:“上位,汴州地方官員,已經知道了您的儀仗進了汴州境界,他這個時候辛苦用事,不見得便是真的辛苦用事了。”
李雲回頭看了看卓光瑞,開口道:“剛才轉了好幾圈,我看這汴州城裡的淤泥,已經清理的差不多了,我那儀仗應該是明後天就能到汴州,地方官員趕著我到來之前,清理州城,這是常情。”
說到這裡,皇帝陛下笑著說道:“他若真是個奸滑的,應當留一些淤泥不要清理,等我到的那天,他穿著一身淤泥的官服去見我。”
“那才是一門心思鑽營的人。”
卓光瑞一怔,隨即忍不住讚歎道:“上位這番話,真是鞭辟入裡…”
李皇帝微微搖頭,開口道:“這些卓兄未必想不到。”
他頓了頓之後,開口說道:“回頭,統計這一次受災的州縣,以縣級為準,所有受災的縣,免去…免去三年錢糧。”
卓光瑞欲言又止,隨即微微低頭:“臣遵命。”
按照常理,一般是免去當年錢糧就差不多了,畢竟這雖然是天災,明年也就能略微恢複些元氣了。
皇帝陛下看出了卓光瑞的言外之意,開口笑道:“我都不心疼,你心疼什麼?”
李雲的新朝,與從前的朝代都不太一樣,因為他的朝廷收入,已經不是單一從稅收之中獲取了。
他有一些自己的買賣。
比如說薛家的薛侯爺一直經營的產業,還有在洛陽金陵兩處都有建立的琉璃廠。
除此之外,還有五六家類似的產業,這些產業足夠讓李皇帝個人的腰包富裕起來,也就沒有必要再這麼死摳百姓手裡的錢財。
而且等社會繁榮起來,稅收的大頭,是要放在商稅上,更沒有必要在田地裡,跟百姓搶食吃了。
卓光瑞搖頭道:“臣不是心疼,隻是陛下如此寬宥,臣恐怕以後,會有人假報災情…”
聽到這句話,李雲先是微微一怔,然後扶住的身邊一顆樹,笑了笑:“你不提醒,我還真差點忘了這回事,放心,我以後會留個心眼的。”
卓光瑞這麼一提醒,李雲自然會做一些改變,以後再有人報災,朝廷動作的同時,恐怕要派九司一同去看一看了。
“誰要是敢做這種事。”
皇帝陛下神色平靜下來。
“我李二,也不是好欺的。”
…………
此後整整一個月時間,李雲基本上都在災區穿行,隻是與常人想象的高高在上的天子不同,李雲本人,跟他的儀仗,基本上少有重合的時候,隻有在接見地方官員的時候,李雲才會回到儀仗裡。
其餘時候,基本上是他走他的,儀仗走儀仗的。
這對於其他皇帝來說,可能是不安全的,畢竟白龍魚服,隨時可能會遭遇危險。
但是李雲跟那些脆皮皇帝不同。
他是硬生生打出來的馬上天子,撇開身邊暗中護衛的羽林軍不提,以他自家身上的本事,一個人行走天下,他不太可能會遭遇到什麼風險。
除非是有神射手貼到二十丈之內。
且不說現在暗中還有多少勢力要殺李雲,即便是有,他們也不太可能知道李雲的動向,更不可能突破羽林軍,貼近到李皇帝二十丈之內。
整整一個月時間,皇帝陛下把災區走了一遍,然後他才準備南下,回江南道去看一看。
臨南下之前,洛陽朝廷裡的文書,終於送到了皇帝陛下手裡。
這份文書,有太子的印信,同時還有杜相公,以及許相公的簽名,上麵書寫了朝廷對於這一次舞弊案的詳查。
基本上能挖出來的,都已經被杜謙等人挖了出來。
此時,李雲已經與儀仗一起,行進到了穎州境地,準備渡過淮水南下,接到這份文書之後,他先是自己看了一遍,然後立刻讓人,把讓隨行的卓光瑞請了過來。
卓光瑞到了之後,李皇帝屏退了所有人,連姚仲都先行告退。
等到房間裡隻剩下李雲與卓光瑞兩個人,李皇帝才把這份朝廷裡的文書,遞給他看。
上麵,記錄著朝廷對於這樁案件的查問,以及兩位宰相給出來的處理意見。
對於兩位參與其中的禮部侍郎,杜謙給出的處理意見是處斬,以及抄家。
所有參與其中的官員,最次也是流放。
而真正涉案的差不多二十多個進士,一律免除功名,永不錄用。
至於卓光瑞…
杜謙隻在文書裡,寫了一句身為主考,罪責難脫,請陛下定奪。
同為宰相,杜謙沒有聖旨,很難給卓光瑞定罪。
卓光瑞看完了文書之後,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將文書遞給李雲,低頭道:“陛下,杜相公處事公允,臣心服口服。”
“臣是主考,在臣主考的科考中,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臣罪責難逃。”
他跪在地上,再一次低頭道:“先前陛下要寬恕臣,現在看了這份案卷,臣覺得不妥…”
李皇帝背著手,看著跪在地上的卓光瑞,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伸手將他攙扶了起來,開口說道:“先前,本來打算帶你一起走完這一趟東巡的,如今朝廷的文書到了,我就不好繼續帶著你了,免得那些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對你將來脫罪。”
“也沒有好處。”
皇帝陛下淡淡的說道:“明天,你便脫隊,自行返回洛陽罷。”
卓光瑞惶恐不已,低頭道:“陛下,臣回到洛陽,如何自處?”
“放心。”
天子淡淡的說道:“我會給杜受益批複,本案一切罪犯,俱都看押大理寺大牢,等我回去之後,一並處理,你不用去大理寺,在家裡待罪就是。”
卓光瑞深呼吸了一口氣,低頭道:“臣的罪過…”
“按律當斬。”
皇帝陛下背著手,開口道:“為了給後世之君立下規矩,我也包庇不得你。”
卓光瑞愣在原地,半天沒有說話,他跪在地上,額頭深深觸碰地麵:“臣,多謝陛下。”
皇帝陛下再一次彎下身子,將他攙扶起來,歎了口氣:“等我回洛陽之後,你便將章武二年我賜下去的丹書鐵券尋出來。”
“這一回之後。”
天子語氣深長。
“就隻剩兩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