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就在畫卷中和你相遇了……
趙都安心中嘀咕,臉上卻不顯分毫:
“臣戰後在那縣城縣衙後休息,本想冥想吐納,但思忖著召喚水神過程中,對天人領域有些許的感觸,在裴念奴的暗示下,嘗試觀想《人世間》,想再嘗試一次,看能否進入其中。”
上一次,他在皇宮內,假裝自己沒能進入。
“你進去了嗎?”徐貞觀袖中的纖纖玉手悄然攥緊,身體前傾,精神高度關注。
迎著女帝的“逼視”,趙都安擰緊眉頭,遲疑道:“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臣感覺自己進入了,但又隻是一晃神的功夫,就出現在了武功殿後的小樓內。”
趙都安一臉困惑:“接著,就是與海公公相見,前來覲見了。”
說完這番話,他略顯忐忑地觀察著女帝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預想中的對他的“懷疑”並未上演,徐貞觀秀美緊緊顰著,陷入沉思。
天人、流星、趙都安、章回……足足四個影響因素同時攪合在一起,令她難以分辨這件事背後究竟是哪個因素在發揮關鍵作用。
咦……貞寶似乎並沒有將我與章回聯係在一起,果然是有彆的因素,乾擾了她的判斷嗎?
趙都安又鬆了口氣,又生出強烈的好奇,房間中沉默了好一會,他忍不住輕聲道:
“陛下?臣這究竟是……”
徐貞觀回過神,抬眸看向他,沉吟了下,搖搖頭困惑道:
“這件事有些複雜,你可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麼事?”
趙都安誠實道:“臣看見欽天監的司監入宮。”
徐貞觀點點頭,忽然伸出手,將桌案上那卷泛黃的冊子取來,放在他麵前,解釋道:
“這是欽天監內的一份觀星記錄。”
趙都安這副身體,沒法影響現實,也沒法“翻頁”,但好在冊子上的文字日期完整。
他低頭掃了一下,吃驚道:
“這記載的,是六百年前的一次觀星記錄?”
徐貞觀點頭道:
“嚴格來說,這是覆滅的啟朝殘存下的一份觀星記錄,當年,啟國末期,烽煙四起,戰火紛亂,啟國國都被攻陷前,一場大火焚燒了許多珍貴的卷宗,但也有少部分被搶救回來,這就是一份。
按時間推算,乃是王朝末年起義爆發前,曾有一顆特殊的星辰掠過彼時的京師上空,被觀測記錄,在啟國的記錄中,這顆星被命名為‘災星’。預示著將有災禍降臨。
而在那之後幾年,天下大亂,生靈塗炭,無論俗世,還是修行江湖都席卷其中,堪稱近一千五百年來,最大的一場災禍。”
略一停頓,徐貞觀眼神凝重地盯著他:
“而方才,同一顆‘災星’時隔六百年,再次出現了。”
再次出現?什麼哈雷彗星……趙都安怔了怔,作為一個接受過義務教育的現代人,他對於星辰周期性相遇的概念並不陌生。
但考慮到這個世界存在唯心的“神明”……星辰預示災難這種設定,似乎也不難接受。
“難道說,這次的災星預示著這場與八王的戰爭?”趙都安詢問。
徐貞觀歎氣一聲,站起身,在房間中踱步,眼神憂鬱:
“若與六百年前那次災禍規模相比,如今朝廷與八王的爭鬥,遠遠不如。”
趙都安恍然道:
“陛下是擔心,這場戰爭不會輕易結束?或者,它可能隻是更大的災禍的引子?”
他遲疑道:“僅憑一顆所謂的災星,就做出這個判斷,是否太過武斷?”
徐貞觀苦澀道:“朕也希望戰爭不會擴大,能順利平息。”
書房內氣氛一時沉悶。
趙都安想了下,認真開解道:
“陛下當放寬心,哪怕這災星真的預示著未來又如何?我們難不成還畏懼亂子麼?”
女帝怔了下,與他對視,然後似想通了什麼,釋然地笑了。
趙都安也笑了起來。
是啊,從玄門政變開始,女帝登基,就開始麵對無窮無儘的麻煩,封禪一戰,更是險些身死……這麼多難關都闖過去了,再多些又有何懼?
何況,終歸隻是未經驗證的一顆星辰罷了,當下的人再焦慮也沒意義。
哪怕未來真有災禍,那君臣二人當下能做的,也隻是儘快平叛,以應對更大的敵人。所以,沒必要焦慮,做好當下的事就夠了。
大虞太祖皇帝,終結了六百年前那場席卷大陸的災劫,為天下帶來六百年的和平歲月。
徐貞觀欲效仿其先祖,大不了再收拾一次舊山河。
念及此,她心頭陰霾驟然散去,渾身輕快許多,頷首微笑道:
“你說的對,一顆星罷了,的確沒必要因此憂心。不過,欽天監的查閱記錄中顯示,當年太祖皇帝他老人家,晚年時候沉迷星象,不少時間都在欽天監內觀星,試圖看清未來興衰。
而這份關於災星的記錄,太祖翻閱的次數極多,並且,皇室中太祖起居錄中曾記載,太祖皇帝在刻畫《人世間》這幅壁畫時,曾參考過欽天監星象記錄。”
老徐當年還沉迷天文?趙都安怔了下,道:
“所以陛下才懷疑,我能從壁畫出現在京城,與這災星有關?”
這邏輯多少有點繞了……
徐貞觀卻搖了搖頭,眸子中透著睿智的光芒:
“不,朕猜測,你之所以能神識顯化,從壁畫中走出,與這災星關聯不大,應還是你感受過了天人境後,結合你體內的龍魄,才發生的某種奇妙變化。畢竟,你本就與皇室傳承極為有緣。”
趙都安呃了下,無從反駁,轉而道:
“那陛下方才提及災星做什麼?”
徐貞觀眸子越來越亮,她有些興致勃勃地,仿佛分享大秘密似地道:
“因為這涉及另外一件變化,就在方才,朕同樣觀想進入了《人世間》,並且,朕終於在其中找到了太祖皇帝留下的修行的線索,那是個畫中人,自稱名叫‘章回’……
朕進入其中後,疑似在畫中世界存在一個‘身份’,而這個畫中人,便以這身份的關聯,與朕接觸……恩,與《大夢卷》類似……”
她興致勃勃地說著自己的經曆。
女子總是有很旺盛的分享欲,隻是身為帝王,她有太多的秘密無法與人說,隻能憋在心裡。
而趙都安無疑是個好的傾訴對象。
並且,趙都安早晚也會進入《人世間》,徐貞觀認為,自己探索出的經驗,可以分享給他,令他提前熟悉下一個篇章……
女帝卻沒注意到,趙都安的眼神越來越古怪。
‘恩……貞寶你真的好聰明,竟然能腦補出這麼合理的解釋……因為太祖皇帝刻畫壁畫時,參考了星象,恰好災星掠過上空,才導致壁畫內發生了某些變化……
恩,這個邏輯雖然並不嚴密,但涉及到天人層次的修行,本就充斥著大量的謎團和不確定……的確很容易令人產生聯想。’
這裡的關鍵點在於:
女帝是非正常繼位,她對皇室的一些隻有曆代皇帝才知道的隱秘,並不清楚。
所以很多事,尤其涉及到修行,需要她一點點摸索。
就如她當初並不知道龍魄存在的位置一樣。
而在女帝的判定中,相比於“趙都安就是章回”這個離譜到家的可能,無疑是災星引起的變化,更“合理”。
恩,或者根本沒有那麼複雜,單純隻是自己進入《人世間》的時間足夠久,滿足了某種條件,那個領路人章回才現身……徐貞觀心中猜測著。
“原來是這樣。”趙都安借坡下驢,恍然大悟,“原來我是這樣才能回來的。”
君臣二人說了這會話,女帝心情也轉好了許多,拋開災星這個不好的預兆不談。
無論是西線大捷、章回的出現,還是趙都安奇妙地回返方式……都是喜事。
“你這個狀態能維持多久?是否可以返回?”徐貞觀開始關心起他的狀態。
趙都安說道:
“臣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舒服,但冥冥中有種感覺,一個是臣無法離開壁畫太遠……另一個,就是應該可以從壁畫回去臨封,不過能否再過來,就不確定了,需要嘗試。”
徐貞觀臉色認真地點頭:
“涉及修行領域,半點馬虎不得,朕也無法確定你長久留在這邊是否存在問題,保險起見,朕先送你回去。”
這就走嗎?
趙都安沉默了下,直視女帝的眼睛:
“臣舍不得陛下,可以再坐一會。”
徐貞觀麵頰一紅,心中湧起一股暖意,饒是此刻的趙都安並無實體,但他的目光仿佛帶著灼熱的溫度,令她想要躲避。
女帝猶豫了下,還是輕輕“恩”了聲,算是默許。
趙都安嘿嘿一笑,索性大著膽子站起來,走到女帝身邊,雙手不老實地試探進攻。
然後不出所料“穿”了過去。
徐貞觀沒好氣地瞪他:“讓你過來了麼?”
“這又沒有外人,海公公在外頭守著呢。”趙都安嘀咕,此刻說完了正經事,二人間的氣氛不再是君臣,而是彆的什麼。
女帝沒吭聲,隻是感受著虛影一遍遍嘗試穿過自己,她似笑非笑:
“你這樣連口水都沒法弄朕一身,還能做什麼?”
“……”趙都安沮喪地敗退了。
於是,最後的時間,君臣二人也隻是安靜地坐在書房中,說了一陣話。
而後,女帝雖心中亦有些不舍,但為了他的安全考慮,還是帶著他返回了武功殿後的舊樓。
站在了壁畫前,說道:
“你先嘗試回去,若可以再次返回,你再過來就是,若做不到,便將消息從前線送回。
西線大捷的消息傳開,必令滿朝文武信心大振,不過接下來,靖王和慕王的結盟必會愈發緊密,你與薛神策要小心行事,莫要貪功冒進。”
女帝進行著臨彆的叮囑。
趙都安點了點頭,笑道:
“彆說得像送行一樣,臣有預感,臣還可以再次過來。等前線此戰役收尾,再來向陛下彙報。”
徐貞觀笑意盈盈:“好,朕等你回來。”
趙都安邁步,身影徐徐沒入石壁中,消失不見。
徐貞觀目送他的氣息徹底消失,白衣女帝獨自站在舊樓中,下午的陽光從窗子斜斜照進來。
她眸中沁著黯然,悵然若失。
……
……
臨封,寧安縣衙內。
房門緊閉的屋舍內,盤膝於床上打坐的趙都安猛地睜開眼睛,隻覺天旋地轉,一陣強烈的疲倦湧上心頭。
識海中,那隻青蓮搖曳著,擴散出迷蒙的光輝,補充神魂的消耗。
“回來了?好累……果然,與上次一樣,進入人世間會特彆累,但應該是進入畫中導致,在皇宮內那段影響不大,因為後一段的時間要長出許多……”
趙都安捂著額頭,太陽穴一突一突的,他索性取出幾粒提神醒腦的丹丸吞服,才好了些。
“太累了,我需要休息一會,才能再嘗試觀想,我有預感,立即觀想會直接失敗。”
趙都安感受著識海的動蕩,精神的疲倦,沉沉吐出口氣,放棄了立即嘗試“神遊”,返回京城的想法。
“已經過去這麼久了?”趙都安邁步下床,看了眼桌上擺放的一隻沙漏:
“也是,畫卷中的時間不好估測,但我去宮中見貞寶耗費的時間是實打實的。不知薛神策回來了沒有,還有玉袖神官……”
趙都安無心休憩,索性將桌上的幾樣武器收起,而後推開房門。
門外,宋進喜恪守職責,看到他出來道:
“大人,您休息……好了?”
這位供奉表情怪異,總覺得大人進入這好一會了,怎麼好像更累了。
“玉袖神官出來沒有?”趙都安未做解釋,平靜詢問的同時,望向內堂。
“吱呀”一聲門開,玉袖從內堂中走出,女神官的眼睛竟有些浮腫,似乎哭過,神情比較激動,與以往的淡然迥異。
她走過來,很認真地朝趙都安行禮:
“貧道方才見大人在休憩,故而未曾打擾。”
不是……一會不見,你怎麼對我這麼客氣了?趙都安狐疑道:
“發生了什麼事?”
玉袖示意他進內堂,借一步說話。
趙都安命宋進喜去守門,自己與玉袖重新返回內堂,就見聶玉蓉已被解開了束縛。
這個繡衣直指中的女殺手,竟也是哭的眼泡浮腫,嘴角卻帶著笑意。
看到他進來,容貌與玉袖頗為相似的她站起身,忽然向趙都安跪了下來,語氣真摯,全無敵意:
“罪女聶玉蓉謝過趙都督大恩!”
趙都安:??
……
兩刻鐘後。
“所以,聶玉蓉與道長你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趙都安坐在堂內,手中捏著一顆咬了一半的蘋果,表情精彩至極,有種被灑了八點檔狗血的懵逼感。
故事並不複雜:
玉袖與聶玉蓉原本就是雲浮道出生的姐妹,自小便根骨極好,因邪道術士勾結土匪作亂導致姐妹隨家人出逃,路上父母家人被匪人殺害,姐妹也被衝散。
玉袖因修行根骨奇佳,被天師府外出鏟除邪道術士的神官看中,帶回天師府培養,成為弟子。
聶玉蓉則意外被慕王府的人帶走,培養為繡衣直指。
自此兩姐妹遠隔萬裡,再難相逢,卻都在尋找對方,隻是時隔太多年,早沒了線索。
玉袖神官此刻情緒穩定了許多,坐在趙都安對麵,握著妹妹的手,含笑解釋道:
“貧道俗家姓聶,隻是入了天師府後,改稱道號。前些年始終在京城修行,直到出師,可行走江湖,才去了雲浮道。
這些年貧道之所以在雲浮道,乃至獠人族地盤,南疆東、西地界行走,一個因素也是在嘗試尋找妹妹的下落。”
聶玉蓉淚花還未抹去,這會也緊緊攥著姐姐的手,情緒激動:
“我被慕王府看中,秘密訓練,繡衣直指組織紀律極嚴,平常無法自由行動,天師府內神官距離我們這些人太遠,我也沒想到,姐姐成了神官,還成為了天師弟子。”
趙都安好奇道:
“道長你沒請張天師幫忙尋找過?”
玉袖明白他的意思,點頭又搖頭,苦笑道:
“的確求助過師尊,隻是師尊修為雖高,但因小妹在慕王府亦奉了一尊小神,修隱匿之術,存在受神明術法庇護,師尊也無法獲知。”
頓了頓,她忽然道:
“不過,這次師尊派我跟隨大人來臨封時,曾隱晦與我說過,此行或得償所願。我當時不解,如今想來,隻怕師尊已隱約看出我與小妹將重逢。”
偌大一座江湖,幾十年光陰過去,再次見麵,談何容易?
趙都安原本心中還有疑慮,擔心這裡頭是否有詐,但聽到老張早有暗示,才放下心來。
恩,自己都能意外遇到裴念奴的“後代”,靖王妃陸燕兒。
玉袖姐妹重逢,也不算什麼特殊了。
“趙大人,”玉袖忽然起身,正色道:
“貧道知曉小妹身在慕王府,於國法而言,乃是敵人,如今便該是俘虜,當予以嚴懲。但貧道鬥膽想請大人高抬貴手,此恩,玉袖當銘記在心,必會報答。”
趙都安笑了笑,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如此,略一沉吟,道:
“神官這次隨軍前來,先敗白衣門少主,後擊殺神龍寺梵龍,隻此兩件,便該算我欠你的人情才對。隻是,令妹身為繡衣直使,若就此放過,亦有違國法……”
玉袖頓時緊張起來,反觀聶玉蓉卻竟並不害怕,她笑了笑,忽然對玉袖道:
“我這些年之所以在慕王府能撐過那些殘酷訓練,活到今日,不為功名利祿,隻想看一看姐姐一眼而已。
如今心願達成,便也無憾,姐姐身為神官,理應秉公,慕王府與邪道術士勾結,我手中也不算乾淨,不必為我求情。”
她看向趙都安,平靜道:
“該當如何,請都督莫要法外開恩,一切以國法論處即可。”
她不想因為自己的出身,影響玉袖的未來!
聶玉蓉很清楚,自己這輩子已經不可能過上普通人的生活,身為殺手,她也無法回頭。
而玉袖卻還有光明的未來。
哪怕天師府超然物外,但玉袖因她卷入王朝政鬥,隱患極大,尤其還是向這個傳言中極度腹黑、陰險狡詐的權臣求情……這是她不願看到的。
玉袖一急,麵色變了變:“你說什麼胡話?”
趙都安笑眯眯看著二人爭執,忽然一笑:
“這樣吧,我有兩個選擇可以給你。”
他對聶玉蓉豎起一根手指:
“第一條路,本官幫你徹底洗掉這個身份,今後你這個繡衣使就‘死了’,真正的你可以去任何地方生活,隻要你在朝廷掌控的區域,我保你平安。
恩,前提是你不再犯事。作為代價,玉袖神官必須幫我做一段時間的事。”
“第二條路,你繼續做你的繡衣使,幫我做一些事,同時,你也將成為朝廷影衛。做完之後,算你立功,將功抵罪,你自己的罪,自己賺功勞來贖。”
聶玉蓉沒有猶豫,搶在姐姐前上前一步:“我選第二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