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紅泰下意識地出聲,卻在對上方紫嵐的目光時,沒來由的心虛,根本說不出後麵的話。
他這樣的人,一條命吊在刀刃上,今日得過且能過,明日如何尚不知,怎好輕易承諾什麼?
即便,此時此刻的他,確實很想知道,方紫嵐心中的希望,究竟是什麼?
可是,他卻不敢聽。
山河永固也罷,方家獨占天下生意也好,都不是輕易之事。
她所行艱難,他縱有上刀山下火海的決心,卻也有怕什麼都闖不出的茫然。
“諸葛鈺和李祈佑……他們,如何了?”方紫嵐的聲音驟然響起,扯回了紅泰的思緒,他搖頭道:“不大好。”
見方紫嵐預一副預料之中的模樣,紅泰忍不住問道:“若是他們問你,你會將知道的一切都和盤托出嗎?”
聞言方紫嵐似是想起了什麼,不答反問道:“那些事,你都知道嗎?”
“算不上都知道。”紅泰搖了搖頭,“不過我手中的賬簿,若是公之於眾,夠幾大州府的主事們喝上一壺了。”
“當初兵荒馬亂,你竟還能留下賬簿?”方紫嵐的聲音低了幾分,紅泰輕笑出聲,“保命的東西,當然要有留存。說起來,我掌握的證據,可不止賬簿。”
方紫嵐淺淺地打了個哈欠,“這些話,你要說就對李祈佑說去,我可不聽。”
她說著抬手捂上了耳朵,“知道的越多,越沒什麼好處。我這條小命,還要多留幾年。”
紅泰啞然失笑,“你把持著千金坊,知道的事隻多不少……”
“千金坊又不是無所不知。”方紫嵐撇了撇嘴,“更何況,我早就交權卸任了。什麼朝堂事,江湖事,都與我無關了。”
“那民間事,也與你無關了嗎?”紅泰敏銳得近乎一針見血,方紫嵐愣了愣,並未接口。
“我聽聞千金坊自創立之初,便在朝堂事、江湖事之外,另辟了民間事的渠道。”紅泰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問法,也與其他不同。隻因,坊主曾說過……”
“民生多艱,能幫則助。”方紫嵐的聲音極輕,但還是一字不差地落入了紅泰的耳中,“我雖不入流,但彼時聽到此言,亦覺胸中激蕩。”
方紫嵐抿了抿唇,“你到底想說什麼?”
“方紫嵐,你不是隨波逐流之人,更不是困守一隅之人。”紅泰第一次這般鄭重其事地喊了方紫嵐的名字,一字一句說得矜貴,“你心有山河,應是創局之人。我等著看你攪弄風雲,還天下一個盛世。”
方紫嵐怔了許久,忽的笑了,“若我做不到,你豈非要空等一場?”
“人生在世,白雲蒼狗,大多時日都不過恍然。”紅泰褪去了飛淩山大當家的殼,臉上滿是風雨過後的從容淡定,“便是等不來盛世,能靜待花開,也不錯。”
他言外之意明顯,方紫嵐麵上笑意不減,“我可不是什麼花,至多算是一株草。”
紅泰勾了勾唇,並未順著方紫嵐的話再說下去,而是揮了揮手道:“走了。”
他來去匆匆,方紫嵐沒有挽留,隻是在想他拋出的那個問題——是否將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和盤托出。
雖然她明白,每個人都有知曉真相的權利,但若是真相過於殘酷,她是不是也有緘默不語的權力?
然而,殘酷與否,她說了算嗎?
便是鮮血淋漓,也要自己受過傷才知道。真相這把刀,若是交到諸葛鈺手中,無異於逼著他在諸葛家和所謂的正義之間做選擇。
可若是交給李祈佑,那位全大京最尊貴的王爺啊……
他已經把自己放逐到了東南之地,處境尚不明朗,知道的愈多,愈是雪上加霜。
但誠如裴瀟澤所說,那是榮安王的身後名,皇室的體麵。李祈佑當真能把李氏的榮光踩在腳下,隻為求一個公平嗎?
倘若李祈佑當真這麼做了,隻怕李氏也容不下他了……
是夜無風無雨,然而方紫嵐站在院中,隻覺遍體生寒,看不到絲毫光亮。
直到天色微明,她俯身揉了揉麻木的膝蓋,甫一挪動,便是一步踉蹌,朝著地麵跌了過去。
但等待她的不是冷硬的青磚,而是一隻溫暖的手,手的主人逆著光,她眯了眯眼,勉強看清了他的輪廓,是李祈佑。
李祈佑的身後跟著諸葛鈺,像是刹那的靈光乍現,方紫嵐倏然明白了為何總有人會相信天意,汨羅大祭司為何口口聲聲,皆是神諭。
原來真的有這樣的時刻,在他們沐浴著晨光走到她的麵前時,她恍惚中似是看到了未來。
既然天總會亮,那又何必瞻前顧後,躊躇不前?
“天亮了。”方紫嵐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這一夜,終於過去了。”
李祈佑本想問些什麼,話到了唇邊,卻被他咽了回去,換成了一句,“辛苦了。”
方紫嵐不著痕跡地推開了李祈佑的手,站直了身體,“王爺,你若執意要留下,往後的日子,何止辛苦二字能言?”
“我是大京的玉成王,既受萬民供養,自當竭儘全力以報。”李祈佑說得理所當然,方紫嵐眉眼含笑,“既如此,趁我還在東南之地,便陪王爺走一趟好了。”
始終不曾開口的諸葛鈺上前一步,神情嚴肅,“嵐姐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不僅知道,而且我還清楚,王爺要做什麼。”方紫嵐迎上了諸葛鈺的目光,“解鈴還須係鈴人。若是榮安王死得不明不白,有些賬,就永遠隻能是一攤爛賬。”
李祈佑微微頷首,“如果以皇叔的身後名為由,便要掩蓋無數血淚,我絕不答應。”
諸葛鈺嘴唇翕動,欲言又止。見狀方紫嵐道:“阿鈺,若是此番你回京之後,不追問半個字,那我便押著王爺,與你即刻回京。”
李祈佑輕咳一聲,諸葛鈺認命似的闔了闔雙眼,最終毅然決然道:“但憑吩咐。”
“多謝。”李祈佑一拂衣袖,“我們這就去榮安王府,開棺驗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