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天。
下午時分。
室內那靜謐的氛圍,仿佛被陽光點燃,在朦朧的光線裡變得吵鬨,在重疊的影子裡來回起落。
武映雪要離開了,傷勢痊愈的她準備去探明真相。
因此,她在收拾自身的物品。
說是收拾,其實也沒多少需要帶的。
她的物品很少,畢竟當時墜入許係屋內,本就是一次意外。
“沒了?”
少女忙碌一陣後,為自己的長槍裹上偽裝,使其看上去不再顯眼,她站在原地,看著空蕩的房間,一時有些恍惚。
夏蟬的嘶鳴已接近尾聲。
灼熱的陽光割裂出陰影。
16歲的女孩站立於居住近兩個月的房間裡。
忽有種恍如隔世的強烈錯覺。
她的過往有16年,是常人眼裡的精彩,是普通百姓夢寐以求的奢侈,但在青牛鎮住了兩個月,武映雪卻覺得那樣的生活已過去許久。
仿佛不是兩個月,而是一年,乃至更久。
“莫名的還有點不舍……”
少女喃喃自語,接著合上門窗,等到再次打開時,身上的打扮已然進行更換。
原先的紅白色衣袍過於顯眼,倘若直接穿著回去,少女可以肯定,用不了多久,自己的行蹤就會被官差發現。
因此。
她特意托許係找了身衣服。
供她進行偽裝。
“接下來,就隻差時間了”,換裝完畢的武映雪,側目望向窗外的炎炎烈日。
武映雪準備在晚上離開,漆黑陰暗的環境更加利於行動,能夠大大削減,被鎮上人看見的可能性。
同時,也能掩飾她從許係家出來的事實。
隻不過。
眼下距離太陽落山,夜幕徹底籠罩天穹,還有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
要做些什麼,去打發這段無聊的時間呢?
少女不知。
她背著長槍,拎起小小的包袱,最後一次推開房間的木門,以輕盈的步伐,邁過那破舊而布滿歲月刻痕的木質門檻。
“呼——!”
“呼——!”
門口對應的位置,是院落中空曠的練功區域。
許係仍和平時一樣,站在炙熱的陽光下,無視寒暑,無視陰晴,日日相同的站樁出拳。
汗水滴答,拳風猛烈。
每一下的出拳,每一次的氣血轟鳴,都震得空氣模糊扭曲,像是生機勃發的心臟高聲跳動。
“先生的拳法更深奧了……”
武映雪心中感慨。
小臉上閃過茫然。
這段時間,她一直跟著許係學習,但不知為何,她與許係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
那是一種既不科學,也不武學的離奇增長。
就仿佛許係是小說話本裡的主角。
隻要一開始練武,武道水平就會蹭蹭蹭的往上漲。
“那種事情怎麼可能呢?”,武映雪被自己的想法笑到了。
她暫時放下長槍和包袱,坐在房間門檻上,熾盛的陽光正好被屋簷遮住,為女孩提供一處陰涼地。
不知如何打發時間的年輕郡主。
做出了養傷期間的相同選擇。
觀看許係的練武過程。
青磚紅瓦,飛簷翹角,有深綠色的不知名植物爬滿牆麵,於夏秋交錯的時間,創造出安靜無比的氛圍。
16歲的少女就這樣看著,靜看許係出拳,遠望黑壓壓的群山。
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放空。
徹底忘卻時間的流逝。
過了許久,灼熱的陽光有了消減的趨勢,天空也不再那麼明亮,少女終於忍不住問出心中的困惑。
此時再不問,等到她離開青牛鎮,就不一定有機會了。
“先生,你天天這麼練拳,真的不會覺得累嗎,我從未見過你有哪天的放鬆和休息。”
麵對武映雪的詢問。
許係動作微頓,抬頭看了眼夕陽,緩緩收回拳架。
他的回答很乾脆:“當然會累。”
“咦?”
過於乾脆的回答,似乎大大超乎女孩的預料,她的麵孔顯露出錯愕的情緒。
她本以為,像許係這樣刻苦努力的武者,所給予的回答,會是經典的“不苦不累”“恒心比一切都重要”之類。
然而。
許係的回答推翻了武映雪的猜想。
他站在原地,不斷調整激蕩的氣血,呼吸共鳴著心腔,一點點完成周天循環,回答著少女:
“人不吃飯就會餓。”
“人不喝水就會渴。”
“人不穿衣就會冷。”
“同樣的,我天天練拳會覺得累,也會覺得辛苦和折磨。”
“人無完人,不存在缺點和錯誤,不懼辛勞和疲憊,像那樣的人是不存在的,至少我不是。”
收功。
平複。
深呼吸。
許係梳理完氣血,轉身看向坐在門檻的武映雪。
他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聖人,更不覺得需要自誇點什麼。
從始至終,許係都認為自己是個普通人,隻不過運氣稍好一些,可以吃上妹妹、弟子、老師的多家軟飯。
但許係的表現,許係的話語。
卻使得武映雪陷入長久的沉默。
夕陽的光耗儘最後氣力,太陽緩緩墜入遠處的天際線,交界處泛起金色的漣漪,那是少女心中苦澀的波瀾。
她覺得自己與許係相比,以前的思維過於幼稚和單純。
是那麼的不堪回首。
她從小在王府長大,定遠王為她起名映雪,寓意是希望少女如柔雪般恬靜美麗。
但事物的發展,往往不儘人願。
少女的性格與名字相反,是有如烈火般的熱情,她從小不喜女紅,獨愛武道和俠客話本,夢想著成為護國護民的女俠或女將軍。
皇京的和平生活。
郡主身份的諸多便利。
從小無憂無慮的經曆。
在多種因素的互相影響下,武映雪心中對世界的認知很淺薄,僅有單純的人族和妖魔之分。
她覺得大乾是好的,庇護了所有人族。
她覺得妖魔是壞的,十萬大山威脅著人們的生命。
她夢想著,自己能成為話本中的俠女,一劍斬斷十萬大山,救黎民百姓於水火。
但這些……
“都是片麵和無知的想法。”
落日過後,是圓月的升起。
皎潔的月光傾灑大地,武映雪從門檻上站起,再一次背起長槍,提起包袱。
“如果不是這次遇襲,如果不是您的教誨,或許,我會一輩子都無法發現真相。”
“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