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夫特·休倫百感交集。
這很奇怪,因為他平日裡是個幾乎不流露任何情緒的人,這一點從他的新兵時期就初見端倪。
當訓練營的教官因為某些微不足道的瑣事而刻意地找他的麻煩時,休倫沒有表達任何意見。對於教官的侮辱、打罵乃至於後麵轉怒為喜的稱讚,他也全都一視同仁地接下。
大部分和他同期的新兵都為這件事而不無戲謔地管他叫做‘石像’,悲傷的是,這些和他逐漸成為兄弟的人中隻有一少部分和休倫一樣結束了訓練,成為了星辰之爪的預備役。
然而,在之後迅速到來的戰爭中,這些人又要被再削減約莫三分之二的數量,到了最後,知曉石像之名且還活在世界上的人,除去休倫自己,便隻剩下寥寥三人了,他們現在全都在星辰之爪中擔任軍官的職位。
過往的情誼隨著時間和鐵與火的洗練變得愈發深刻,他們對彼此的了解也是如此。但是,就算是這樣,這三人也時常驚奇地發現,與他們相比,魯夫特·休倫很明顯地有所不同
他新兵時期就稍顯崢嶸的那種特質已經異化成了一種堅不可摧的外在特點,如長劍的鋒刃、盾牌中央的徽記一樣,必定是所有人都會首先注意的顯眼之處。
簡而言之,在他被賦予的神聖使命之外,在他能夠放心生活的家園世界、母艦和兄弟們之間,休倫反而是個死氣沉沉的人。
唯有全身心地投入到戰爭之時,他看上去才像是個活人。
而他上一次像現在這樣百感交集,還要追溯到那一次與夜之子們的並肩作戰
當時,他和他的小隊被上級命令,去到了一間悶熱狹窄的金屬加工廠之內。根據後續調查來看,這裡所有的工人實際上都早已被腐化,或被替換。但對於當時的那支星辰之爪小隊來說,他們對這一點一無所知。
他們隻知道這間工廠就像那個世界的一些地方一樣,遭受了混沌大敵的汙染,而他們的任務正是清除它
因此,當負責與他們對接的那名負責人突然間變成一團耀眼的火光時,在場的十名星辰之爪中甚至隻有休倫一人反應了過來。
這一點幫助他用翻滾躲過了那陣帶著亞空間邪力的爆炸,也讓他馬上站了起來,用精準的點射殺光了敢於在爆炸之後第一時間衝進廢墟來絞殺他們的一隊邪教徒。
再然後,便是噩夢般的十二個小時。
工廠負責人的自爆殺死了三名星辰之爪,並導致兩人重傷,幾乎失去了戰鬥能力。休倫在檢查完情況後立刻下令向外撤退,同時開始呼叫戰團,但通訊已被封鎖。
無處不在的詭異低語取代了冰冷可靠的通訊代碼,回蕩在他們的耳邊,占據了每一個能夠被搜尋到的通訊頻道。
休倫還能記起自己當時的感覺——他的牙齒在打顫,因極致的憤怒而幾乎失去了自控能力
好在他是羅伯特·基裡曼的子嗣,他的理性永遠占據上風。在簡單的觀察了地形以後,他決定帶領傷員們突入工廠深處。
隻要戰團發現他們沒有進行兩個小時一次的例行通訊,支援就會立刻乘坐著炮艇到來。有空中火力做掩護,殺光這一整個工廠的邪教徒就並不算困難。
然而,當時還算得上是初出茅廬的休倫錯誤地估計了一件事。
他是因為盔甲的鳥卜儀偵測到工廠深處並無多少人存在,才決定進入其中避難的。但是,他忘了思考這群已初成氣候的邪教徒為何會主動退出他們徹底掌控的地盤深處。
在那裡,他和他的兄弟們看見了他們有生以來所見過的最為邪惡的場麵
想到這裡,魯夫特·休倫的臉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
不知為何,這小小的動作竟沒有逃過正坐在他對麵的那位專員的雙眼,他明明沒有看他,視線正專注地凝視著窗外,卻仍然察覺並指出了這一點。
“你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嗎,休倫副官?”
“是的。”星辰之爪決定實話實說,他看不出有什麼隱瞞真相的必要。
專員轉過頭來,用那雙和亞戈·賽維塔裡昂如出一轍的漆黑雙眼看了他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我聽得出來你不願意說。”他十分體貼地做了個手勢。
休倫為這句話沉默了數秒,記憶中的那個地下洞窟再次浮上眼前。
數千個沒有衣物與皮膚,互相纏繞在一起,血肉剝落成絲互相粘合在一起的男男女女,被臍帶纏住脖子倒吊起來的數百個嬰兒和他們腫脹的眼睛
想起這些東西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也迫使他迅速地轉移了話題。
“亞戈·賽維塔裡昂大人和我提過您。”
專員似乎笑了笑,他如墓石一樣慘白的臉上所浮現出的這個微笑使他短暫地回歸了人形,成為了一幅陰森油畫的主角。
儘管如此,他的聲音卻很輕柔,幾乎算得上溫柔了。
“他多半沒說我什麼好話,否則你不會這樣難以啟齒。另外,我猜你們之間的這場對話應該也發生在一個十分尷尬的場景?若非如此,他應當是不會把我搬出來做擋箭牌的”
休倫又沉默了數秒,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甕聲甕氣地開口了。
“他衝了進來——撞碎了那個地下洞窟的天花板,衝到了我們麵前,用兩分鐘又三十二秒殺了一頭被極褻瀆的儀式召喚到現世的惡魔。”
“然後呢?”
“夜之子們也到了,他則罵我們是蠢貨。”休倫麵無表情地說。“還說我們如果想找死的話,完全可以在自己的母艦上找一塊硬點的地方撞死。”
專員眨眨眼,表情沒什麼太大的變化,搭在膝蓋上的雙手卻忽然相握住了。
“我替他道歉”他極為輕柔地說。
休倫權當沒聽見這句話,隻是繼續說。
“但我們其實並不是太在乎這件事,當時,我們已經戰鬥了整整十二個小時,早已彈儘糧絕說真的,在看見強有力的支援以後,誰又能對這幾句還不如訓練營內教官的辱罵來得粗俗的話生氣呢?”
“而且,事情也還沒完,空氣中的褻瀆邪力還沒有消散,哪怕是我的一個快要死去的兄弟也能察覺到這件事。當夜之子的醫官們趕來救治他時,他將這件事對我說了。”
“他說那東西雖然死了,但他不覺得這一切就這樣結束了他隻來得及說出這句話,就被醫官們麻醉了過去,可我知道他還想說什麼——我的小隊一共有十人,在那十二個小時後,我們隻剩下三人了。”
“這是巨大的恥辱和悲痛,作為僅剩下的人,我們必須做點什麼來洗刷這份恥辱。於是我和另外一個仍有戰鬥力的兄弟前去找了亞戈·賽維塔裡昂大人,希望他能允許我們暫時加入夜之子們的隊伍。”
專員默默地聆聽——從他的表情來看,他大概已經預見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休倫忽然咬緊牙。
“當然,他拒絕了”
運輸車的引擎沉悶地發出響聲,窗外漆黑一片,偶有亮光。僅有一牆之隔的駕駛艙內傳來不斷的通訊聲,一下接著一下,根本不斷,多數都是新加入的部隊在彙報自己的番號。
是的,數個小時前,這支還在一個即將毀滅的口袋維度內等待死亡的車隊現已成了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他們跑過了整整七十二個口袋維度,集合了所有遇見的幸存者
而這份功勞並不能全部算在這位突然出現的專員的頭上,雖然的確是他用某種手段得到了這個名為索勒姆斯的死靈王朝世界的中樞認可,從而打開了維度與維度之間的穿梭通道。
但是,某位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的死靈叛徒在其中所做出的努力也同樣非常重要
“他怎麼說的?”專員問。
“他用三分鐘的時間詳細地向我們解釋了他對這件事的看法,簡而言之,他覺得我們現在不僅隻是愚蠢了,於是我”
休倫頓了頓,聲音逐漸變得有些低沉。
“我威脅了他。”
專員忽然挑起了眉,忽然可以理解這位副官為何敢在一份要上羅伯特·基裡曼的辦公桌的報告中花費不小的篇幅指名道姓地罵上幾句亞戈·賽維塔裡昂了。
他連當麵威脅這種事都敢做,罵兩句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按捺住笑意,儘量擺出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如是問道:“威脅?你是怎麼做到這件事的?”
“我告訴他我已經注意到了他在和那個惡魔戰鬥時表現出來的一些奇怪之處,我當然聽過他的尊姓大名,但是,我覺得,哪怕是像他那樣強大的戰士也絕無可能在近身肉搏戰中以單純的力量和速度碾壓一頭信奉歡愉的惡魔。”
“所以我說,我希望他和我都各退一步,我不把這件事按照規章製度上報給戰團、原體乃至於審判庭,他則帶上我們。隻要他同意,那麼,他讓我們在之後的戰鬥中乾什麼,我們就乾什麼,哪怕是送死。”
休倫坐在座位上仰起頭,神情逐漸變得古怪而複雜,活像是一個正在思考這輩子遇見過的最無頭緒的哲學問題的哲學係學生。
“然後他笑了。”星辰之爪極為茫然地說。“再然後,他同意了我的提議在事情解決完以後,他甚至還專程來找了我一趟。”
“他說,我應該遵守規章製度,每一個看似古板的規矩背後隱藏著的都是無數人的血淚,因此我應該誠實地將我看見的東西都寫上報告。”
“我拒絕了,畢竟我們之間有過交易的。結果,他在我們的營地裡把我從自己的帳篷裡打了出來,然後當著我們戰團長的麵把我揍得鼻青臉腫。”
“戰團長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說,因為這位年輕的戰鬥兄弟是個愚不可及的蠢貨”
“我花了兩天時間養好斷掉的骨頭,然後再次見到了他。這次他是帶著酒來的,並向我道了歉,再然後,他就提到了您。”
卡裡爾輕輕一歎,卻沒有再問下去,而是舉起手來,暫時叫停了這場談話。
他已經猜到夜之長子提到他是出於什麼心思了——無非是給魯道夫·休倫一個理由罷了。
賽維塔不可能透露任何真相出去,所以他大概率隻是胡編亂造了一通,他可不想聽這些話。
而且,閒暇時刻的平靜聊天時光也已經過去了。
伴隨著一陣顫抖,運輸車停了下來。金屬板之外,寒風正在呼嘯。
卡裡爾伸手解開四點式安全扣,右手一抖,一把刀便被他握在了手裡。駕駛艙內傳來的通訊之聲仍然不絕於耳,但已經從不斷的番號報告變成了見敵示警
關鍵詞是靈族。
卡裡爾走出車廂,抬起頭,在昏暗的天空中瞥見一大群黑暗靈族特有的,幾乎隻能用‘鋒利’二字來形容的載具。
他回頭看了眼車隊後方,長長的金屬洪流正逐漸歸於寂靜,阿斯塔特們早已分散開來沉默地等待,精銳善戰的輔助軍們也舉起了手中槍械,所有能夠戰鬥的人都做好了準備——而卡裡爾的目光幾乎沒有在他們身上停留。
他的視線落在車隊最中央,那裡有一台格外龐大的裝甲車。
一隊機械神甫正在其內端坐,名為卡普蘭的賢者也在其中。護教軍將這輛車圍得水泄不通,各類武裝機仆沿著它在十幾秒內構建出了一個極為嚴密的火力陣地。
這一切種種,都要歸結於這輛裝甲車內的一個龐大卻殘缺的裝置——它在車隊沿途經過的一個維度中被找到,根據機械教的解密,它被確認為一個失落的標準stc製造模板,但並不是用來製造任何武器或機械的。
相反,它僅僅隻能用來製造一種藥品。
萬靈藥。
天空中傳來一陣悠長的號角聲,以及隨後傳來的詭異尖笑。被塔拉辛收藏的一整支陰謀團正以欣喜的目光打量它們選定好的這一群獵物
它們對他們一無所知,隻是決定遵循傳統,開始一場殘忍的狩獵。
卡裡爾決定叫停它。
當著魯夫特·休倫的麵,他走入黑暗。星辰之爪的副官沉默許久,方才抬手揉了揉眉心,亞戈·賽維塔裡昂的話浮上心頭。
“我這身本事幾乎都是從我的教官身上學到的,信不信由你,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