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很喜歡和努凱裡亞人打交道。
我的意思是,我喜歡他們的熱情、他們的直來直往——這兩樣東西在如今的銀河中可不多見
不過,說實在的,它從來就沒多常見過,否則也就稱不上是一種品質了。至少在我自己身上,它們是不存在的。
在獨來獨往了接近一萬年後,我已對自己的性格有了非常深刻的了解,無論從哪一個方麵來說,我都與這兩樣珍貴的寶物搭不上邊。我想,這就是我為何會如此喜歡他們。
人類總是向往善與美好的。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深感欣慰——真好,我還沒有被漫長的時光磨掉身為人類的自我認知。
我起身離開我的床。
說是床,實際上是一張鋪在漫漫黃沙上的寬大毛毯。為了適應我的身材,哈塔卡綠洲中的那幾位裁縫聯合起來做了好幾天的苦工,才一起把它拿到我麵前。
它摸起來很舒適,躺上去更不用提,但我給出的錢可配不上這樣的手藝。為了報答他們,我為他們的工具做了一些改進,想來應該會為他們今後的生活增添不少顏色
以前的我可不會做這種事。
嗯,談到以前——算了,還是彆談了。
我坦白,我不願意回憶起那些日子。但不是因為我厭惡它們,我怎麼會這樣做呢?那些時光塑造了如今的我,但我隻是
好吧,一個壞結局足以摧毀一切美好,你認同嗎?
我收起毯子,離開帳篷。
頭頂傳來烈日的光輝,努凱裡亞熾熱的太陽在午後兩點左右作為毒辣,在這個時候,就連沙漠中的毒蟲們都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巢穴,而我卻必須得收起我的帳篷與行李,再把存在的痕跡一一抹除,重新上路。
我是個旅者——我沒有提到過這件事嗎?不要緊,起碼現在你知道了。
那麼,正式的自我介紹一下。我叫伊斯坎達爾·卡楊,提茲卡之狼,死眼學會的大導師。
一萬年來,我居無定所,滿銀河的遊蕩彆誤會,我當然也想安定下來,隻是命運不許。
或者說,他不許,他對我另有安排。
我再次抬頭看向太陽,有種衝動在心中浮現,它叫我使用靈能,沉入亞空間中觀察那輪純白之陽。
但我拒絕了,天知道我到底怎麼忍住的,可能隻是我今日心情不錯吧,總之,我克製住了自己。
第四百六十九億六千七百二十九萬零二百一十一次。
不錯,卡楊。繼續保持。
我徒步上路。
有件事很有趣,但說出來就顯得有些傻氣走路其實很有趣,你能懂嗎?
當你隻是把它當成一種本能來行使的時候,它的確沒什麼有意思的地方,但如果你時刻注意它,時刻關注自己抬腳、落腳的力度,還有方向,以及角度時,它可以變成一種相當令人愉快的遊戲。
就比如我現在正在玩的這個,我將它命名為‘嘗試著不在沙子上留下腳印’,你也應該試試,除非你是我的一些表親。
哈,烏鴉與蝙蝠。
我想笑,但忍住了結果最後還是笑了出來。實在抱歉,表親們,可我真的無能為力,我必須做點什麼來打發時間。
通常情況下,我都會像現在這樣不停地發散思維,是否想到你們並不在我能控製的範圍之內。
當然,還有那個比喻——我坦白,它是我發明的。是我在某次宴會上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所以這兩個外號才會不脛而走。
希望亞戈·賽維塔裡昂不會知道這件事,否則他一定會找個時間往我背上踢一腳。
我繼續走。
唉,努凱裡亞的太陽真是可怕。我走過了那麼多世界,也很難找到一個地方的太陽能和它媲美。
七十年前我來到這裡時就對此有所了解,隻是我大概沒什麼適應能力,已經過去了大半個世紀,而我依然沒辦法學會與它共存。從我的出身來看,這很不應該,但我希望你明白
人是會變的。
我變得很徹底。
我戴上兜帽,不再對太陽施以過多的關注,埋頭趕路。
今晚之前我必須趕到目的地,否則便會錯過與他約定的時間。你大概要問,我為什麼非得步行,而不發揮一下人類的懶惰,選擇騎馬或坐車?
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這趟行程必須保密,完全保密。除了你——我想象中用來打發時間的第三人——以及他和我之外,這件事就再也沒有任何人知曉了。
就連他的兒子們也不知道,那些忠誠的戰犬們
是的,他們就算得知真相也不會對父親的隱瞞產生半點懷疑,但他們最好還是不要知道。
我的徒步苦旅一共持續了整整六個小時,傍晚八點,我趕到那片戈壁灘。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淡,天空中掛著幾顆聊勝於無的星星,周圍沒有半點光亮可言,整個戈壁灘死一般的寂靜。
常人大概會被這樣的環境嚇退——實際上,他們也最好離開,這裡藏著些他們不該看見的東西。
我來到戈壁灘中央,從背後的行囊裡拿出了一根火把,然後點亮
你以為我會用靈能吧?哈,很遺憾,我用的是老方法:打火石。
我舉起火把,揮舞數次。
幾秒鐘後,戈壁灘的遠處也亮起了一處火光,那裡正是我此行的目標。我花了額外的十三分鐘抵達那裡,成功地見到了他。
安格朗。山之子。
他很強壯——任何一個見到他的人,其頭腦中所萌生出的第一印象大概都會是這個詞,但他少了一隻手
對於戰士來說,無論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失去一隻手都是足以令他們頹廢一生的問題。
哪怕遠在古泰拉時代,許多士兵與雇傭兵為了避免這一厄運降臨在自己身上,也會想儘一切辦法。
其中一種我記憶相當深刻:如果買不起臂甲,那就用鐵線連接三塊依次從肩膀到手肘再到手腕的圓形甲片。
簡陋的防具,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也能有效地降低截肢的風險。
而在許多年之後的大遠征時代,斷臂依舊是個使人苦惱的問題,我的許多兄弟與表親都飽嘗其苦痛。
當然,你會說,不是有義肢嗎?我親愛的聆聽者,你要明白,神經排異是無法避免的一大困難
是的,你又會問了:可這些事對於安格朗來說又算得上什麼呢?他是一名基因原體,難道他不能為自己裝上一條手臂?
是的,他不能,而且他也不想。
他的手臂被他自己親自獻祭掉了,為了一場勝利。自那以後,他便獨臂至今,但這無損於他作為戰士的身份。
像他這樣的人,是無法被打倒、無法被扭曲、甚至無法被摧毀的。或許有些東西可以使他流血、使他痛苦、使他不得不終日離群索居,但他仍然是安格朗。
他永不屈服。
什麼?我尊敬他?該死,這難道還用你說?
“卡楊。”他嘶啞地喚我。“很久不見,有五年了吧?”
“是的,大人。”我低頭行禮——我必須如此,否則便是不敬。他當然不會在乎,可我在乎。
“把頭抬起來說話,彆總是這麼古板,咱們倆也算是共同守著一個秘密了”
他嚴厲地發出要求,語氣起先還很嚴肅,隨後便笑了起來。但我可以從他的聲音中捕捉到一些微不可查的痛苦,由此我知道,他狀況不佳。
這些年來,隻要他難以保持平靜,那就證明
我如他所言,抬頭,看向他的頭頂。
他抬手摸摸它們。
“嗯,今天是有點痛。”他風輕雲淡地對我說,渾然不顧它們那可怕的扭動。“不過,總得來說,還是一切正常跟我來。”
他熄滅火把,帶著我走入戈壁灘深處,那兒有一片洞窟正在等待。
我造訪過那裡幾次,沒留下什麼好的記憶,如果有可能我寧願再也不踏足那裡——你問原因?
它甚至能讓我想起已經毀滅的普羅斯佩羅,這個理由夠嗎?
我跟在安格朗身後,默默前行,我們倆一路上沒有講過一句話,但黑暗中依舊有些聲音在響動。從洞窟的最深處,它們傳遞而起,緩緩回蕩,聽來如風在嗚咽,或鬼魂低語。
我握緊雙拳。
什麼?恐懼?
或許我不該承認這件事,但我為什麼要對你說謊呢?是的,我有些恐懼。
誠然,像我這樣知曉諸多謎團真相的人本不該再有什麼恐懼可言,但我告訴你,你知道的越多,就越應該謹小慎微。
而且,恐懼是好事,恐懼會讓你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它是最原始的律法。
我恐懼著見到洞窟最深處的那個東西,我已經知道它的本質,明白它是什麼,但我無法擺脫恐懼。
我身為人類的那一麵在本能地排斥著見到它,如有可能,我甚至不願意和它呼吸一樣的空氣
好在我不隻有本能,我還有理智。我的理智堅硬如鐵,深寒如冰,在無止境的自我淬煉中進化成如今的模樣,我可以用它強迫我,繼續向下走。
幾分鐘後,我們停下腳步。
沒必要再走了,我們到了。
安格朗歎息著讓開路,好讓我接近那東西。它被五根燃燒著漆黑火焰的鐵鏈束縛著,綁得動彈不得。
它所躺著的地麵上銘刻著一個巨大的法陣,正隨著它的呼吸一同明滅從外表上來看,它是個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怪物,但若是提取要點,這件事便很好解決。
洛珈·奧瑞利安。
他的臉在這怪物龐大的身軀上浮現。雙眸緊閉,痛苦地沉眠。
我不會認錯,那就是他的臉。我見過他不止一次,我人生中最璀璨的年歲在萬年以前,在大遠征時代,我曾隨我的父親與軍團一同見證諸多傳奇與史詩,我和那麼多的英雄見過麵,他自然也在其中。
是的,我認為洛珈·奧瑞利安是英雄。
多數人不會同意我的看法,在帝國的官方定義中,洛珈·奧瑞利安是僅次於荷魯斯·盧佩卡爾的叛徒,是可恥的怪物,是理應遭受天誅的渣滓
但是,真實的他是英雄。如你和我一樣,知曉他的遭遇,你也會這樣想的。
“他這些天來很安靜。”安格朗在我身後低聲開口。“幾乎沒再像以前那樣鬨騰過了,隻是沉睡,從早到晚。這四個月來他隻醒了一次,一醒就喊。”
“他有思維能力嗎?”我問。
我其實很想稱呼這個怪物為它,畢竟在我看來,它絕對算不上是我認知中的英雄洛珈·奧瑞利安,但安格朗向來重情重義——我可不想給他留下壞印象。
“有,但不多。”安格朗說。“他能認出我,然後不停地道歉,悔恨。而我”
他閉上嘴,不再講話了。我理解他,我已經散發開來的靈能感知可以觸及到他的一些情緒,而這為他帶來了更多痛苦。
被努凱裡亞的奴隸主植入他身體內的屠夫之釘現在已經成為了某種靈能感應裝置,與一名原體共生了如此之久,它自己也染上幾分神異。
我以一道訊息向他表示無聲的歉意,他發出鼻音,示意我不必在意。
我得儘快動手了,我不想讓他的痛苦加重——如果它沒有醒來的話。
它怎麼會醒?
我四散開來的感知是第一個遭遇重擊的部分,那種感覺就像有人往你的臉上刺進了一千根針,然後再活生生地刺穿你的眼球
我痛得幾乎站不住,而它幫了我一把——它給了我第二下重擊,物理層麵上的。
它把我擊飛了出去,我撞在岩壁上時起碼斷了好幾根骨頭,而護盾沒起到半點作用。
它怎麼會不起作用?
我吐著血爬起來的時候,安格朗已經和它開始戰鬥了。他手中多出了一把斧頭,我不願去看它的模樣,隻是深呼吸,調整狀態,準備施法。
但那東西卻開始尖叫。
“艾瑞巴斯!”它咆哮。“你在哪?!滾出來!我要——”
它開始用一種古老的語言講話,大概是家鄉方言,其中恨意如海嘯般劇烈,足以摧毀擋在麵前的一切事物。
可安格朗承受住了,他一言不發地將自己變成一道血肉的堤壩,橫在我與它麵前,使我不至於當場死去。
使我有能力完成接下來的事。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是個非常專業的靈能者?
天快亮時,我們才讓它睡去,而我已經疲憊到無法站立。是安格朗攙扶著我離開洞窟,來到戈壁灘上休養。他渾身是血,幾乎分不出一塊皮肉是好的,神色卻平靜如石像。
我抬頭看他的眼睛,在初生時分的陽光中瞥見兩抹永不動搖的蔚藍。
“明年見。”
他說,然後轉身離開,回到洞窟深處。他要陪伴他的兄弟,或者說看管它,直到他們到來。
奧瑞利安之子們,以及一塊石頭。
快來吧。我期盼。
儘管我明白這催不得,這需要從長計議,緩慢地推進,以及一個恰當的時機,可我免不了心急如焚。
我曾經性如烈火,桀驁不馴,儘管現在已經學會平和,但這火焰還是有些許殘留在我心中。
我用最後的一點力氣將那塊幸免於難的毛毯鋪平,翻身躺在上麵,在疼痛中閉上眼睛,沉入夢中。
燃燒的普羅斯佩羅從黑暗中緩緩浮現,開始吞噬我僅有的那點良善而他來了。
一輪純白的太陽從我燃燒故鄉的地平線遠方冉冉升起,將他的話語帶到我耳邊。
“做得好·伊斯坎達爾·卡楊。”
多謝啦。我說。很高興見到您。
“好好休息。”他溫和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