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你能在火中走多遠?
卡裡爾合上書,緩步來到一扇舷窗前。
從審判長號的王座到他選中的那扇舷窗一共有四十二步,他走得很慢,但步子很大,皮靴觸地時幾乎無聲。
但是,無論他如何在這片鐵灰中閃轉騰挪,運用自己本能的移動技巧,一叢猩紅都始終纏繞在他的腳邊。
它鮮得很妖豔,像從影子中長出的花叢。許多隻眼睛卻在其中若隱若現,漆黑如墨,一頭惡獸正在其後饑腸轆轆地等待。
是的,名為拉爾赫的惡魔近來正以加倍的努力來彰顯自己的存在,放在以前,這是絕對不可能被允許的。
隻是現在,它的情況稍微有了些變化,因此,它的種種行為實際都已得到一人無言的允許,但也僅限這樣私密的場合。
在其他地方,它依舊得老實地扮演一件大衣
拉費了點力氣讓自己不再看它,他知道此物到底是什麼,甚至可以說對它很熟悉。隻是,這點熟悉大概得追溯到過去泰拉地下的某個石窟之中。
卡裡爾·洛哈爾斯曾在那裡長久地枯坐,試圖在內抵抗來自全銀河的祭獻之力。
而此物早在那時就已存在。
那時,拉與他的兄弟們有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且必須每五個小時就進行一次——他們要將日神之矛的仿品一次又一次地刺入卡裡爾·洛哈爾斯的身體,喚回他的人性,避免他在那些‘聲音’中沉溺過久。
隻聽描述,這件事大概很簡單,但實際操作起來卻全是難點。
首先,必須要是意誌極其堅定的人才可以擔任執矛手,而這個‘極其’的標準,哪怕是對於禁軍們而言,也顯得過於嚴苛。
其次,雖然是五小時一次輪崗,但若是被選中,就必須提前數天進行準備,以確保身心都在最佳狀態,能夠心無旁騖地在那洞窟外等候。
在那裡站著的每一秒,他們都會感到如芒刺背,以及深入骨髓的寒意,與此同時,他們甚至還必須麵對那些若隱若現的聲音
那些聲音就像夢囈,但每一個禁軍都知道,它們到底代表什麼。
最後,哪怕五小時的倒計時即將結束,執矛手提前走入洞窟之中,此人也必須先越過拉爾赫這一關。
要知道,卡裡爾不是每一次都可以在他們走入石窟內時醒來,也不是每一次都可以順利地阻止這頭惡魔的恐怖行徑,於是他們不得不經常性地用劍與長矛來與它打交道。
因此,拉·恩底彌翁不喜歡它,一直都不喜歡,甚至可以說,他
保民官原本凝視著遠處星圖的眼眸仿佛被某種東西牽引著,回到了那叢血腥之花上。
那些藏在其中的眼睛滿懷冷意卻又無比垂涎地凝視著他,一陣似有若無的輕笑伴隨著低語一同傳入他的耳邊。
“你恨我,是嗎?”
它篤定地說,而後低笑。拉沉默,於是這笑聲越來越大,直到成為一種癲狂的尖叫,其中還夾雜著細密的牙齒摩擦聲。
“但你必須承認,我沒有殺害你的任何一個兄弟,拉·恩底彌翁,我隻是給了他們一些小小的警告。”
“我儘忠職守,就像你們一樣,可你仍然恨我。但彆誤會,我並不介意,你這高尚的靈魂,你大可以更恨我一些。現在的這些還不太夠,儘管已經足夠美味”
保民官呼出一口如火般熾熱的氣流,單手按劍,轉身看向艦橋虛無的另一側,同時聽見自己身後傳來了劇烈的撕扯聲。
然後是卡裡爾·洛哈爾斯的聲音。
“再來一次試試看。”他平靜地說。“我沒有允許你做這種事,對他保持尊重。”
某物再也不複數秒前的瘋狂,此刻竟不斷哀鳴,活像一頭求饒的幼獸,但那令人生寒的撕扯聲依舊未停。
“不要太放縱你的本性了,我知道,現在對你而言是個難熬的時期,但我對你寄予厚望莫讓它消逝。”
撕扯聲停止,哀鳴結束。
拉轉過身來,看見花叢枯萎,沉入那人的影中,暫時悄無聲息,而他的雙手也已染上一片猩紅。
“我非常抱歉,拉。”卡裡爾說。“它最近有些變化。”
保民官搖搖頭,沒說什麼,隻是抬手用手語比了一句:惡魔的本性而已。
他的表現引來一個稍縱即逝的微笑,以及讚同。
“是的,本性難移,我想我們都是如此。它渴望可作食糧的鮮血與憎恨,而我大抵也同樣如此——你也有過這種時刻嗎,拉?這種”
他沉吟著舉起手,向保民官展示了一下他修長的十指,而這為後者帶來了針紮般的刺痛。
他不得不在開口說話前深呼吸,才讓自己的聲音趨於平穩。但是,哪怕是這樣,他的語調也依舊帶著奇怪的顫抖。
“我明白,大人。”拉竭儘全力地回答。“殺戮的衝動,對嗎?”
卡裡爾緩緩握拳。
他沒有用什麼力氣,僅僅隻是讓十指輕輕地合攏而已,那些鮮紅的痕跡卻像是活了過來一般,開始在他的皮膚上沸騰。
他麵無表情地凝視著它們,一陣寒意悄然襲來,血跡便立即漂浮而起,滲入他的指縫,回到掌中,成為兩把晶瑩剔透,卻又粗糙如石刀般的血紅色利刃。
“嗯”
他笑了,哼起一首悠長的小調,一本書漂浮在他身邊,跟著他一起轉身離去。
拉目送著他消失在黑暗中,稍有放鬆,耳邊卻再次傳來一個相似的輕柔聲音。
“嘿。”
保民官的身體猛然一僵。
“哈。”有人愉快地發出一聲嘲笑。“嚇到你了嗎?”
拉閉上眼睛,數秒鐘後才再次睜開。
他微微側頭,看見一個修長且瘦削的黑袍鬼魂正安然地坐在審判長號的王座上,兩腳伸直,左腳搭在右腳上,正閒適地晃動。
誰也說不準,他到底來了多久。保民官心知自己想不出答案,索性低下頭,向他致敬。
“嗨,少來這一套。”鬼魂無趣地說。“你明明清楚我不喜歡和你們這些熟麵孔搞這麼一套東西。”
拉抬起頭,看向他:“那這樣如何?我向你致敬,夜之王。”
康拉德·科茲咧嘴一笑,被垂落下來的黑發切割成十幾塊破碎寶石的雙眼中閃過些許惡意。
它們很微小,而且也不算危險,但還是讓拉立刻提起了警惕。
“不錯。”他慢條斯理地說。“可惜還不夠觸及到那個標準,你得更加精進一些,或者向我學一學,就像這樣——”
他清清嗓子,忽然用嚴肅的語氣給了拉一個前所未有的新稱呼:“——我父親的護衛。”
“我明白了。”在沉默後,拉如是回答。
“真的嗎?你確定?那說明你很有天賦,既然如此,我想再來幾個類似的玩笑,你覺得可以嗎,護衛?”
“還是算了吧,大人,您還是直接說您有什麼事就好。”
“可是我真的還想再講幾個——這樣吧,一個,如何?一個就好,再讓我講一個。”
拉深吸一口氣,然後堅定地回答:“不。”
“你真無趣。”
“承蒙誇獎。”
“啊,你快要惹惱我了,我要向康斯坦丁·瓦爾多報告你的所作所為。”
“我相信統領是擁有明辨是非之能的。”
“他的確有”夜之王翹起腿,用右手撐起自己的臉,眯起了眼睛。“但我認為他最好給自己放個假,你明白嗎?忠誠的極致也不過如此了。”
“他不需要休息,眼見光明的到來,便是最好的慰藉。”
“去你的吧。”科茲頗為不快地說。“就是這套理論才搞得你們越來越不像人。”
拉明智地保持了沉默,一段時間後,伴隨著一聲歎息,科茲再度開口。
“我為我的話向你致歉,拉,但我不會把它收回去——總之,讓我們來談談卡裡爾·洛哈爾斯。航行至今,已有五個月了,是嗎?”
“五個月零二十二天。”拉迅速地回答。“航程已過半,但是,為避免被死靈偵測到亞空間航行波動,後半航程我們將有選擇性地進行曼德維爾點跳躍。考慮到這一點,總航程時間可能會被拉長至一年半左右。”
科茲笑了起來,但卻笑得很無奈。
“而他非常不習慣這一點,拉或者說不喜歡。這人可真奇怪,你覺得呢?他明明進行過比這時間更長的航行,也經曆過許多場遠比這次規模要大的戰爭,可他就是沒辦法說服自己在這一次的等待中保持平靜。”
“您想說什麼?”拉極為冷靜地問。
“我想告訴你——”
科茲放下手,前傾身體,直視著保民官的眼睛,緩緩回答。
“——他有十成的可能性會在你們接敵以後自作主張地進行單人行動。”
拉早有預料地回答:“羅伯特·基裡曼與聖吉列斯兩位原體已經針對此事和我溝通過,他們一致認為,假如他非要這樣做,我們也無計可施。”
科茲頗感無趣地揮動了一下左手。
“是的,你們當然無計可施不過,你要明白,他們對他的了解是遠不如我的,所以,請你暫時地把他們給出的解決方案扔到角落裡去,好嗎?現在聽我說。”
拉凝神傾聽。
“如果開戰,那他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就跳下這艘船去往戰場的第一線,你們是攔不住他的,此人永遠不會在手上有刀的時候坐視其他人流血犧牲,所以你們不必攔他,至少這個時候不必。”
“實際上,我甚至希望你們主動製定計劃,讓先鋒部隊把他當成一把刀來用。他會非常樂意擔任這個職責,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我想,一些不知真相的軍官與連長們大概會表達非常強烈的反對,這其中的問題就得靠你去想想辦法了,保民官,我倒是想替你解決這些麻煩,但我沒辦法離開他太遠,也不可能真的出現在那些人眼前”
拉點點頭。
“很好。”科茲微微一笑。“下麵是第二件事。”
“您還有事?”
“是的,當然,怎麼了?”
“沒什麼,請說吧。”
“你似乎不是很樂意,但這件事可沒有第一件那麼複雜,我隻是想告訴你一件事——在投入殺戮中時,卡裡爾·洛哈爾斯將失去許多冷靜與自製。”
“在這種時候,你要將他視作一個保有基本理智且能與人溝通的瘋子來看,明白嗎?他做出的任何決策大概率都僅僅隻是順著直覺來行動。”
說到這裡,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科茲發出了一聲冷哼。
“當然,他可能有計劃,而且他也可能提前和你們溝通這個計劃,但他永遠不會將他真正的意圖說出來”
“綜上所述,再考慮到索勒姆斯博物館內的具體情況,以及你們此戰的戰術目的,他在開戰後必然會直奔其內,以解救每一個藏品。”
“這麼做很危險,因此他一定會用各種辦法來使自己成為最先一個抵達博物館內部的人,以確保他能夠孤身一人地排查完所有威脅,而你們絕對無法阻止他。”
拉繃緊身體,沉聲回答:“在您的口中,他似乎可以一個人就解決這場戰爭。”
康拉德·科茲扯起嘴角,毫無笑意地頷首。
“或許放在過去可以,可現在大概有點難度,畢竟對手是一群太空死靈——當然,除非他越界,但我和他之間有協議”
他收斂笑容,從王座上起身飄蕩而下,悄無聲息地一閃即逝,來到拉身前,頭頂的月光靜謐而安詳。
拉抬頭凝視他,心有所感,開始等待他的左右一句話。
夜之王緩緩開口。
“他會做出任何事,來確保‘藏品’們全都安然無恙,這就是他的真實目的。將所有對暴力、殺戮與毀滅的表象統統扯下,這才是他最深層、最直接的想法。”
“這場戰爭一旦開始,他的任何行動都將圍繞著這件事來展開。因此,如果你找不到他,就試試看以他的視角來看待問題,這是我能給你最好的建議——畢竟,你是個儘忠職守的人。”
保民官後退一步,深深鞠躬。再抬起頭來時,康拉德·科茲已經消失不見,隻餘一扇正在悄然合攏的虛幻門扉。
拉本能地朝內望去,看見許多有著稚嫩麵孔的靈魂正於一片荒蕪的墓園中歡呼夜之王的歸來。
他們圍繞著他,一點都不害怕這個慘白的鬼魂,反倒爭先恐後地對他說話,故意擋他的路,蹦跳、嬉鬨、喊叫
他們似乎很喜歡他。拉想。
門扉合攏,發出一聲似有若無的輕響。禁軍站在原地,低頭沉思片刻,轉身離去。
——他還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