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入夜,景仁宮的宮門兩邊就各點燃了四盞燈籠,宮婢也每邊站了四個,這排場,堪比當初的皇後。宮燈的光芒在黃昏的霞光中搖曳,映照出一片輝煌。
宮婢們身姿挺拔,麵帶微笑,恭敬地站在兩側,迎接前來拜見的女眷。
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當霸王。景春熙心中暗自感慨,華貴妃的高調行事,可見一斑,定是四皇子掌握了實權。
進去拜見的女眷一家接著一家,都由宮婢招呼後,才能跟進去。
進去不久,每家的小孩媳婦兒又退了出來,被帶到旁邊帶客的客房。能在裡麵被賜座的都是有封號的貴婦人。
這樣的跪拜持續有大半個時辰,景春熙站得腳都累了,腿腳都有些發麻。終於,看到有女官進去報告,並在外麵通傳:“宮宴要開始了,請大家儘快入座。”女官的聲音清脆而響亮,在寂靜的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晰。
這時候的天色已經有點暗沉,四處的燈籠都已經亮起來了。往東邊看去,距離足有一裡地的那邊燈火通明,應該就是擺宮宴的外朝。火光映照在夜幕之上,如同繁星點點,顯得格外壯觀。
踏步出來,走在最前麵的華貴妃,身穿正紅色宮服,頭上鳳冠流蘇搖曳,看著氣色極好。三十好幾的年歲,略施粉黛也就三十出頭,可謂千嬌百媚。
她被一左一右兩個宮女小心攙扶著,貴夫人們一個個跟著魚貫而出,追捧的意味極重。華貴妃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眼神中透著威嚴與自信,仿佛她就是這後宮的主宰。
弘郡王妃走在她們稍後的位置,出了宮門後就左顧右盼,急著找她們兩個,眼神在人群中不斷搜尋,終於看到了已經湊在一起的景春熙和靈兒,這才鬆了口氣,快步走了過來。
景春熙翻牆從另一側圍牆進入慈寧宮的時候,青磚牆麵上斑駁的苔蘚蹭臟了她的裙裾。
她剛落地,同樣是兩柄寒光凜冽的長劍,便如毒蛇般抵住了她的咽喉,劍尖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銀光。
但劍鋒隻停留了一瞬,持劍的黑衣人看清她的麵容後,立即收劍入鞘,金屬摩擦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小姐,您總算來了。”
黑衣人壓低的聲音裡透著如釋重負,又非常的急切。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景春熙心頭一緊,她注意到對方蒙麵巾上方的眉宇間凝結著化不開的憂慮,仿佛早已料定她今夜必會現身。
是了,景逸遠在青山莊尚能想得到,他們在深宮裡又怎能不知,宮宴今晚是最容易混進來的。
“是不是周嬤嬤出事了?”景春熙脫口而出的問話帶著顫音。
她攥緊的掌心滲出冷汗,想起那日取走對聯時,周嬤嬤跪拜在那裡一動不動,早就做好了視死如歸的打算,老人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至今曆曆在目。
那個連親生父親都能痛下殺手的暴君,又怎會放過一個對他不利的嬤嬤!
黑衣人的眼神倏地黯淡,他垂下頭時,蒙麵巾的褶皺在月光下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這個細微的表情變化讓景春熙的心直墜冰窟。
景春熙再顧不得儀態,繡花鞋踏碎滿地枯葉,疾奔中外罩裙非常累贅。
為首的黑衣人縱身躍起,黑色衣袂在空中劃出淩厲的弧線,像隻夜梟般掠過她身側,靴底踏過宮牆時竟未發出半點聲響,往前給她帶路。
穿過曲折的回廊,大佛堂鎏金簷角在月色中泛著冷光。帶路的黑衣人在旁邊一間低矮的側屋前驟然停步,屋瓦上積著薄冰,窗欞紙早已泛黃。
景春熙鼻尖發酸——這分明是堆放香燭貢品的雜物間,慈寧殿那麼多屋子,周嬤嬤竟甘願安置在此,應是為了時刻照看皇太後的亡魂吧!
“周嬤嬤怕是快不行了。”黑衣人推門時,木門軸發出垂死般的呻吟,“這兩日嬤嬤總念叨皇太後和世子。”他聲音沙啞得像是吞了一把粗砂,怕是眼裡還含著淚。
門開的刹那,濃烈的腐臭混著苦藥味如浪潮般拍來。景春熙被嗆得眼前發黑,卻仍咬牙衝入屋內。
她帶起的風攪動了案幾上那盞將熄的油燈,黃豆大的火苗在琉璃罩裡瘋狂跳動,將牆上的人影拉扯成扭曲的鬼魅。
“皇太後,老奴這就隨你去。”應該是感覺到有人靠近,幔帳後傳來氣若遊絲的呼喚,每個字都像是從肺腑裡擠出來的。
景春熙顫抖著掀開泛黃的紗帳,借著搖曳的燈火,看見周嬤嬤瘦得脫形的臉陷在洗得發白的枕上。老人渾濁的眼球蒙著層灰翳,半開不開。
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蓋著的棉被下隱約透出血腥與金瘡藥混合的刺鼻氣味。
"嬤嬤被打折了腿,屁股也被打爛了。"黑衣人喉結滾動,拳頭攥得咯咯作響,"夾了木板,敷了上好的金瘡藥,可昨日起,突然燒得像塊炭"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個字幾乎含在嘴裡,“從昨兒個起,連湯藥都灌不進去了。”
景春熙注意到床邊木幾上擱著半碗冷透的藥汁,碗底沉澱著黑褐色的藥渣。黑衣人用袖口狠狠抹了把眼睛,粗布麵料在臉上刮出紅痕:"宮裡的,”
他停頓了一會兒又接著說,“請來的禦醫說就這兩日了。”歎了一口氣,說“給世子的飛鴿傳書,也該到嶺南了。"
當景春熙的指尖觸到周嬤嬤滾燙的額頭時,那灼人的溫度燙得她指尖一縮。老人乾裂的嘴唇上結著血痂,呼出的氣息帶著垂死之人特有的腐甜味。
“你出去!好好守著,我不出去,任何人不許進來。”景春熙厲聲喝道,聲音裡的決絕讓黑衣人渾身一震。
“是,小姐!”身後傳來沉悶的應答,伴隨著刀劍碰撞的細響停留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