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侍中竇富走進,
“衛將軍請見。”
劉據看了表兄一眼,
“見。”
衛青著紫綏朝服而進,紫綏金印,人臣之極,如此配飾,是在朝堂中頂大的,能有如此裝飾者,現今大漢不過三人,
衛青自有佩劍之恩,但私下見陛下時,他卻從不佩劍,劍為凶器,衛青不想以血氣衝了陛下,
可能在衛青心中,牛兒的身份要比劉據陛下的身份更重,
“微臣參見陛下。”
衛青目光自然掃過霍去病,霍去病也喚了聲不冷不熱的大舅,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已經帶了點火星味了,其實衛青想著,去病要來求求自己,未必不能給他分予一些賢才,畢竟都是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但,要去低頭求人,就不是霍去病了。
舅甥就如此僵著,樂在其中,
但看在霍光、平陽公主等人眼中,此舅甥倒像是小孩鬨脾氣,
“大舅,此番進宮是何事?”
“陛下,學宮已成,特來請陛下為學宮賜字。”
衛青中氣十足道。
一聽學宮兩字,霍去病就氣得咬牙,
太壞了!
大舅太壞了!
劉據一想,確實是有此事。
學宮平地建起,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更令人敬佩得是,平陽公主的執行力,有什麼想法,就要立刻完成,這種執行力,在男子中都少見,殺伐果斷,
此前劉據被請去過一次,他不喜太奢華,而學宮建的正合他心意,既不奢華,又顯古樸簡單,最貴的應該就是劃出洛城以東的大片土地了,
那時,衛青就提過一嘴,讓陛下賜字,劉據也應了下來,
現在是時候了。
見陛下點頭思索,衛青和霍去病都不由屏住呼吸,
他們,或者說,天下人心中的學宮,都是齊國稷下學宮,畢竟在此之前,也隻有這一個模板,稷下學宮是純學術類的交流平台,誰來都能講學,誰來都能辯論,諸子百家說撞擊出智慧火花,最激烈之處,
然而,在劉據心中卻不同,
易學宮,在他心中的未來模樣,應是稷下學宮和嶽麓書院的集大成版,
稷下學宮常聽,嶽麓書院卻不常聽,嶽麓書院為四大書院之一,書院這種模式,成於五代十國間,中原戰亂,一些學者不事亂黨,去山中隱居避禍,為保漢學不斷,設書院著書講學,
相比於稷下學宮的辯論和交流,書院還帶著文明傳承之意,書院充滿家國情懷,
劉據覺得書院之家國情懷,與漢人的精神屬性極其相似,漢人沒見過後世的書院,而劉據想把更崇高的內容加入到易學宮中,
人,總會死。
王朝,總會崩塌。
但總有股精神力量,牽係著整個民族。
劉據希望易學宮,存在百年、千年。
提起筆,還是那根禿頭兔毫筆,
思忖片刻,
恐怕沒有比這句話更合適的了,
衛青、霍去病挺直身子,忍不住跟著陛下的筆毫念出,
霍去病:“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衛青:“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氣象撲麵而來!
聲聲入耳,事事關心!
劉據落下筆,也似有感悟,
王朝總會更迭。
劉據不想白來一次,他一直在思考,除了一個偉大的王朝外,他還能留下什麼?
董仲舒留下了“大一統。”
張騫留下了“堅持。”
劉徹留下了“自強。”
那我呢?
王不留行,卻留下痕跡。
一道在華夏民族心頭擦不掉的痕跡。
衛青和霍去病沉默,一股曾有過的心情又在胸中複燃,
這種感覺甚至比王朝、天下還要浩大,
衛青聲音沙啞,感慨道,
“恐沒有比陛下所書,更合適易學宮的了。”
霍去病讚同點頭,
二將俱是心屬於陛下。
衛、霍不約而同心情振奮,振奮於自己活在這個時代,也能隨著他們的王做些偉大的事。
劉據笑道:“一副字怎能夠,我父皇定也想提,大舅,要麻煩你一趟了。”
衛青哈哈一笑,
“陛下,就算您不說,等下微臣也要去。”
小豬最喜歡露臉裝逼的事,不去找他真過分了。
衛青沒猜錯。
易學宮建成的消息,早就傳進了劉徹耳中。
劉徹起了個大早,雖然很不想承認,年齡大,覺也確實少了,
一早就打扮精製,上衣下裳的款式一概不穿,通體錦絲玉袍沉下,上麵龍紋用得也不突兀,隻有在特定的光線角度,才會浮現出來,
這也是劉徹的風格,庸俗的華貴,他早就不屑了,他喜歡那種看起來簡約,但你再細看非常精製的設計,
已然到了全新的裝逼境界。
劉徹在銅鏡前欣賞自己,怎麼看怎麼滿意,其餘他人來看,恐怕都會讚同,劉徹形象這一塊確實能打,
高大,健壯,英武,再有久居人上的氣質,誰看誰都會注目,
久照不止,就怕劉徹突然來一句“吾與徐公熟美。”
中貴人包桑在旁候著,很是肅謹,以他多年來侍奉陛下的經驗,陛下並非看起來心情好,現在說錯話做錯事,就要遭至嗬斥了。
“包桑。”
劉徹透過銅鏡,龍眸定在包桑身上,
“陛下,小的在。”
包桑立刻應答,生怕慢了一句,又被挑刺。
“你可知朕今日為何盛裝?”
還能為啥?等著衛將軍來唄。
“小的不知。”
“真不知,假不知?”
“真不知。”
劉徹無奈又打趣的掃了包桑一眼,
“朕知道,今日有故人來。”
“陛下,這是如何知道的?是有人進過書牒,小的該死!完全沒見過此書牒,不知有貴客登臨,誤了陛下的事!”
說著,包桑微躬著身子,滿臉驚恐,額頭還有一層細密的汗珠,
見到包桑的窘樣,劉徹心情大好,
“哈哈哈哈哈!
並非是有人通了什麼書牒,你也沒做錯任何事。”
包桑恰到好處疑惑的抬起頭,
劉徹得意道:“有客人來找朕,是朕算到的。”
“嘶!”包桑下意識驚疑道,“陛下不要戲弄小的了,這如何能算到?”
小豬更得意,“哼哼,豈是你這凡人能懂?唉,不過你在朕身邊,近朱者赤,再熏染幾年,最起碼要比常人強了。”
包桑暗道,
我覺得自己猴精。
“你出去候著吧,有人直接便打進來。”
“是,陛下。”
中貴人包桑聽令出去候著,好似前腳剛出去,後腳腳步聲就響起,孤寡老人劉徹臉上一喜,想著仲卿總算來了,快走兩步,從銅鏡前移駕到桌案前,還要裝作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等到兩道腳步走到身前,
劉徹仍低著頭,
“陛下”
包桑輕喚,
“嗯?”劉徹抬頭,見到來人後,大失所望。
並非是心心念的仲卿,而是趙充國。
“你來做什麼?”
趙充國被陛下充滿敵意的問話,問得一臉懵,更不知道哪裡得罪陛下了,
“陛下,我來是”
“行了,”沒等趙充國說完,劉徹不耐煩打斷,“來都來了,陪朕博戲吧。”
博戲便是六博棋,在秦漢也風靡一時,無奈規則太複雜,又要鬥巧又要鬥智,光是搞清楚規則就很難,並不傳於世,被要更簡易普及的象棋替代,
劉徹六博棋玩得也少,閒來無事,心血來潮教了趙充國幾句,沒想到趙充國竟也聽懂了,故常與陛下博戲,
“是,陛下。”
趙充國上前,跪坐,失了禮數,他出身邊塞,沒什麼規矩,劉徹也不在意這個,隻要是有才之人,劉徹可以對你無條件包容,
一盤博戲殺至末盤,趙充國死盯著盤局,劉徹則時不時的越過趙充國望眼欲穿,
朕的仲卿怎麼還不來呢?今日還來不來了?來!肯定能來!
“陛下,我輸了。”
放下博棋,趙充國不甘道,他本是好勝心極強的人,但凡有一線生機,他都不會認輸,
六博棋與戰場高度相關,與其說下棋,更像是軍事博弈,劉徹心不在焉,就殺得趙充國毫無還手之力,讓趙充國極其受挫,
“哦?這就認輸了?”劉徹隨意搭了棋局一眼,點出一處,“這不是還能走嗎?”
趙充國見狀愣住,劉徹所教的一步,確實可再殺出生機,無奈趙充國怎麼都沒看見,再走這一步是不可能了,趙充國喪氣道,
“陛下,我認輸了。”
聞言,劉徹的視線終於放回到趙充國身上,似看穿了他的想法,
笑道,
“你不如朕,不丟人。”
確實不丟人。
劉徹是絕對有極高的軍事素養和戰略眼光的,更是深諳博戲規則,趙充國要是贏棋,那才是怪事。
趙充國還想再玩一次,卻又不敢催促陛下,隻能坐那抓耳撓腮,劉徹也沒了興致,
“你來做什麼?”
“我,我忘了。”
“忘了就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劉徹嗬嗬一笑,看向盤局,“下一局就不下了,你上一局臨到絕境,就想著放棄,早早就要重來,真要是上了戰場,可沒人給你第二次的機會,若是仲卿和去病在這,都不會認輸的。”
劉徹總拿趙充國和衛、霍比較,每次比較,都要說趙充國幾句,趙充國心裡憋屈,可還是認了,
劉徹用手指敲打盤局,頻率越來越高,
終於,期待已久的身影現出,
“仲卿!”
劉徹大喜,匆忙起身帶倒盤局,
棋子撒了趙充國一身,趙充國茫然無措,眼睛尷尬的都沒處放,隻能看向包桑,
“那我走?”
包桑用眼神回答:“是該走了。”
“陛下。”
衛青英武非凡,朝劉徹施禮。
劉徹本就是外貌協會的,衛青又帥又強,又是劉徹一手提拔起來的,看到衛青,就像是看到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喜歡得不行,
“同在洛陽,你沒事也要多來陪朕說說話。”
衛青看過劉徹的宮邸,長安城甘泉宮內封存的寶物,早就擺在此宮各處,豪華奢靡,卻無一絲人氣,衛青心中也難受,自己這幾月設立學宮,冷落了陛下,
“陛下,我和您保證,定會多來找您說話,您不嫌我煩就是了。”
“朕怎會嫌你?”劉徹拉起衛青的手,就往宮內領,嘴裡嘟囔著:“朕嫌誰都不會嫌你。”
“衛將軍!”
趙充國裝作看不見太尷尬,起身向衛青行禮,衛青見此人雄武,心中印象不錯,
“此人叫趙充國,隴西郡人,有才能,以後未必就會比你衛仲卿差。”
劉徹笑道。
衛青毫無異色:“大漢之未來,就要交付在你等身上了。”
趙充國微愣,隻觀言行,就被衛青折服,
“若將軍不嫌,可喚我翁叔。”
“可。”
衛青點頭。
“陛下,大將軍,那我便退下了。”
“退什麼?留這。自己尋處歇著。”
劉徹叫住趙充國。
隨意交代一句,眼睛魚尾紋勻起,
“仲卿,此番前來是為何事?”
“陛下,學宮既成,我特來請您為學宮賜字。”
劉徹好施展些文采,但與某些皇帝尬來不一樣,劉徹是肚子裡真有貨,
“去找過熊兒了?”
“是,熊兒所提是”
“不要說,不要說,”劉徹連忙打斷,“說了就無趣了,等朕再做完,再比較就是。”
“是”
劉徹太想大顯身手,沒注意到衛青表情的異樣,叫包桑取來禦筆,裝作思索,其實這字他一早就準備好了,
唰唰揮毫寫下,
衛青不由讚了聲好,
劉徹問道:“朕還沒寫完,你叫什麼好。”
“陛下字好,我沒忍住。”
劉徹寫字恢宏大氣,筆力儘顯,
“聚學淬詞,以業論尊。天下癢序,自此而興。”
“仲卿,你覺得如何?”
衛青細細品過,確實寫得極好,
“陛下,您所賜字,定要掛入學宮內門!”
“內門?”劉徹微微皺眉,不滿道:“此字還不夠資格掛在學宮正門處?”
衛青不好意思,
“恐怕學宮正門有所安排了。”
“是熊兒寫得字吧!”劉徹歎口氣,“唉,仲卿啊,你什麼都好,有時就太意氣用事了,天下學子來學宮聚學,自然是誰的詞好,誰掛在正門處,不能說熊兒是你外甥,你就如此偏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