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溫舒此人,每有上進,必是腥風血雨,甚至有過於將軍立功,劉徹為攏權,任用無數酷吏,
張賀、張安世之父張湯,義妁弟義縱,還有這個王溫舒都是其中佼佼者,殺伐滅戶,早就數不清多少了,尤其是王溫舒,
他本為縣衙小吏,因用法嚴苛,不畏強權,曾任為廣平郡都尉,這一步跨上去,他更是如魚得水,在手下任用豪俠豢養了數十私卒。”
衛子夫頓了頓,眸中閃過追憶的神色,
“他告訴這些私卒,他要抓犯人建功,若抓不到犯人,就拿這群豪俠抵罪,
既然都叫做豪俠了,本身也被王溫舒抓住了把柄,隻能奮力抓捕犯人,不過王溫舒也有可取之處,對立了功的手下,他不遺餘力賞賜。”
劉據微微點頭,
確如娘親所言,王溫舒身上有可取之處,
目標明確,敢打敢殺,賞罰分明完全具備了底層翻身的素質,難怪如此被便宜老爹重用,王溫舒也是深諳吃人理論的,
他不僅懂,吃得也很多,
“這種人想不出頭都難,在廣平郡的一眾都尉中,就屬他最出彩,劉徹對自家人寡恩,對臣子則恩情浩蕩,能做出政績,不管適合出身,劉徹便會大力啟用。
廣平郡道不拾遺,王溫舒立刻被提拔為河內郡郡守,一步登天。”
聽到這,劉據不禁感歎便宜老爹的氣魄,
一郡有郡守、尉、治禦史,分管行政、軍事、監察,這已經是領導班子一級的了,尉和治禦史地位上稍低於郡守,而都尉又在其下,王溫舒當年就是廣平郡都尉,
按理說,提拔大多是平級調任,比如從窮地方調任到富地方,或者是一級一級往上提拔,但劉徹不一樣,直接將都尉一躍提拔成了一把手,還是富饒的河內郡,
衛子夫用詞一步登天,一點都不誇張!
劉據簡拔霍光、張安世、張賀等人也是如此,但卻有不同之處,劉據早就知道這些人是人才,最多是提前個十幾年,將他們放在他們本應處於的官職上,而劉徹卻完全沒有這些情報,
隻能說劉徹有著絕對的自信,
他自信自己看人的準度!
有了劉徹珠玉在前,之後劉據大膽的用人,就會顯得不那麼突兀,因此才順利的把霍光等人提拔起,
“廣平與河內兩郡相近,王溫舒在廣平郡為都尉時,便一直暗中搜集河內郡豪族的罪行,
河內郡半是封國、半是郡縣,看似由諸侯王和郡守分置,實則他們誰說的都不算,河內郡的土皇帝是數家豪族,劉徹一直將河內郡視為眼中釘,遺憾沒機會動手。
王溫舒升任河內郡郡守,還沒進府廨,點齊人馬照著他早就準備好的名單抓人,河內郡豪族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但,一直到此時,河內郡豪族也沒把王溫舒當回事,在他們看來,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王溫舒來個下馬威而已。
他們想要把人從官府救回來實在太容易了,在聖旨到來前,他們把人救出來就好,官驛從河內郡到長安往返是有時日的”
這段事跡,劉據也是爛熟於心,畢竟此事實在太轟動了!
劉據繼續道:“河內郡豪族想著,新來的郡守有脾氣,不如就賣他個麵子,為他做點政績,順水推舟也做個人情,
卻完全沒有想到,王溫舒送達長安的書告,不是用的官驛,而是他自己弄到的騎兵,騎兵快馬加鞭,往返之速,將父皇的聖旨傳回,拿到聖旨後,王溫舒連一刻都沒耽擱,把關押的罪犯全都砍了。
株連上千餘家,直殺到了開春,父皇知道後大喜,又任他進京做官。
也是個人才啊。”
能從一個底層小吏,一步步爬到中尉,其中計謀、膽色、殘忍、算計缺一不可。
誰想到,在朝中頻繁吃癟的老頭子,曾經也是這號人物,河內大案中,王溫舒還留下一句名言,
“若是冬日再長一個月就好了,我便能都殺光。”
因漢時秋後問斬,秋冬殺人,開春以後就不再對犯人用刑了,一直羈押到來年秋後再斬,王溫舒日夜不停的殺人,無奈牽連之人太多,從秋天殺到冬天,從冬天殺到春天都沒有殺完,故心生遺憾,上天都不用再給我五百年,多給我一個月就行啊!
時至今日,河內郡聽到王溫舒三個字,都是聞風喪膽。
“熊兒,莫要以為不行酷吏就用不到此人了。”
漢初無為而治,寬刑簡罰,到了漢武帝時,則任用酷吏,嚴苛峻法,
寬刑,峻法,從本質上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彆,是在不同情況下的治理手段罷了,
如日月一般,日落月升,月降日起,
鬆久了就緊一緊,緊繃得太狠了,再鬆一鬆,劉徹用法狠了,到劉據這,就該鬆鬆了,所以他不能再大肆任用酷吏,
“孩兒知道,”劉據點頭,“東邊不亮西邊亮。”
衛子夫閃過異彩,被兒子的話逗笑,
“這話說得妥帖。
王溫舒去找劉徹,也是找對人了。”
“陛下!救救老臣啊!”
莊青翟在旁饒有興趣看著,心中暗道,
這老狗也有今天?!
活得長就是好,啥都能看著!
王溫舒跪倒在,劉徹還是大大咧咧的盤坐,托腮,瞳孔下移,露出大片眼白,上下打量著王溫舒,看著神態,不像是在看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老臣、老奴仆,真像是在打量一條轉投他人門戶多年的狗,
可以說沒有半分感情,甚至同情。
王溫舒以頭搶地,將頭頂最花白的一處正對劉徹,平日裡,王溫舒還得意自己發中仍有些許黑色,此刻,他恨不得都是一片殘白,好勾起陛下的同情之心,
“救你?你要死了?”
劉徹不冷不熱的開口問道。
“微臣慚愧,今日在朝會上說錯了話,辦錯了事,恐怕已成為同僚眼裡的肉中刺,現在也隻有陛下能救救老臣,還望陛下念及老臣是由您一手提拔,再救老臣一把!”
聞言,劉徹眼中有了些許溫柔,
劉徹絕不是念及舊情,他對王溫舒沒什麼感情,且用且棄的臣子多了,比王溫舒更值得回憶的賢才大有人在,劉徹犯不著對他有感情,
因何王溫舒提到以前,劉徹溫柔了呢?
王溫舒的話讓劉徹想到了,王溫舒是劉徹的戰利品,
一個區區小吏,是被朕慧眼看到了!
劉徹是對幾十年前的自己溫柔。
總之,小豬恢複了點人性。
語氣稍微放緩,
“熊兒治朝,並非如周厲王設誹謗之罪,連話都說不得,以朕對熊兒的了解,他也斷然不會因為你說錯話而責罰你,
你說你得罪人了,還全都得罪了,朕倒是好奇,你到底說什麼了?”
王溫舒不敢直接說,先打了個回轉,
“今日朝會衛將軍進言,要在海外駐軍”
“哦?”劉徹眼睛大亮,發出了強烈的興趣,“然後呢?”
平日裡朝會上這些事,劉徹也基本知道個七七八八,因劉據提前和他透露了海外的事,自那日起,劉徹一直在暗中準備忙得昏天黑地,還沒來得及知道今日朝會上發生的事,王溫舒就來了,
“儒生何相激辭反對,連陛下和衛將軍一起罵了。”
“罵了?怎麼罵的?快和朕學學!”
劉徹興致大起。
王溫舒學了一遍,本來還特意隱去一些措辭激烈的詞語,但是在劉徹的強烈要求下,王溫舒原汁原味的學了一遍,
“哈哈哈哈哈!熊兒也有今日!”
劉徹拍腿大笑,“這下他總明白,被罵並非是朕做得不好,說話的官員逮著誰都罵!痛快!可惜今日不在場,錯過了這一出好戲。
話說回來,這何相就是個腐儒。”
劉徹龍眸中滿是譏諷,講求實用主義的劉家人,天然就對充滿理想色彩的儒家有著鄙視,用是一碼事,看不起是另一碼事,
高皇帝劉邦曾“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解下儒生戴的帽子,往裡麵尿尿,令人好奇的是,之後劉邦又是否讓這個儒生把帽子戴回去,
嗬斥儒生的話更俯拾皆是。
劉徹似知道王溫舒說什麼了,俯視老頭,目光如電,張口問道,“你到底說什麼呢?”
“老老臣說再通海貿是亡國之事。”
“你懂什麼?”
說著,迎頭就是一腳,劉徹手長腿長,又是盤坐,幸好是沒怎麼用力,不然要把小老頭踹散架了,但王溫舒還是誇張的像側麵一歪,
莊青翟強忍憋笑,
老鱉!
”陛下,老臣糊塗啊!”
王溫舒爬到劉徹腳邊,以頭貼著劉徹的腿,哭得稀裡嘩啦,
劉徹嫌棄,把王溫舒的頭往邊上一掰,不想讓其弄臟了自己的華貴衣服,
“朕看你是老糊塗了,從前朕看你知勢,知道順勢而為,現在倒是越活越回去了,身上這點可取之處都沒了,要你還有什麼用?”
王溫舒順著杆往上爬,不服氣的看了莊青翟一眼,
“其可,我亦可!”
王溫舒雖然被踹了一腳,心裡彆提多暖了,回到陛下身前,讓他久違找到了家的感覺,原來這才是自己的歸宿!
說人話就是,王溫舒在劉據那混不下去了,來投奔劉徹了,
在旁的莊青翟還看笑話呢,莫名其妙撩撥到自己身上了,兩人本就有宿仇,愣了幾秒後,莊青翟怒道,
“你這老狗,也配和我比?!”
“我一直比你有用,你也就會渾水摸魚,你也就是有個好爺爺,我若是生在你家,能比你做得好多了!白鹿幣到最後,還不是我給你擦的腚?!
你都忘了?!”
莊青翟羞怒,腦袋一日,竟擼起袖子就衝了上去,
“你這老狗!吾欲穿汝鼻!”
“你穿我鼻?我用劍穿你頰!”
兩人叮當打在一起,莊青翟為武強侯裝不識孫,自幼有家學的,武藝極有章法,一看就練過,
王溫舒泥腿子一個,沒學過六藝,但仗著股狠勁,每到要被製服時,都能吊著莊青翟,
幾招過後,莊青翟逐漸落於下風,兩人扭在一起,莊青翟這拳腳功夫沒有用武之地,
劉徹見二人是真上頭了,直往自己身上撞,生怕打壞宮內寶器,都來不及叫包桑,直接上場,將兩個老頭分開,其間還中了幾下黑拳黑腳,
“放肆!”
劉徹怒喝一聲,把兩個老頭踹翻在地,兩個老頭徹底紅眼,還要往對方身上衝呢,劉徹伸出雙手,各執一人,
王溫舒和莊青翟這才稍微清醒些,
“陛下,我誓殺此老狗!”
“呸!我揍死你!”
劉徹知道,看這架勢,等會回去後,兩人應該還有一場,怕這倆人誰把誰打死,便肅道,
“你們再打,朕給你們扔到黑牢,讓你們打個夠!”
一提到黑牢,兩個老頭打了個哆嗦,眼神清明不少,可望向對方還是帶著恨意,
王溫舒和莊青翟因出身,水火不容,
劉徹卻沒這種感覺,他對天下人的分類更簡單,
朕,和其他人,
什麼出身?和朕天生貴胄、真龍天子能比嗎?
所以,在劉徹眼裡王溫舒和莊青翟出身都一樣,都是當棋子的命,
因為這點屁事,兩人打了一輩子,
夠閒的!
不過看著王溫舒,劉徹心裡有了些不一樣的想法,莊青翟好用,在任何朝代當個輔丞都夠用,就是非要讓他當丞相,是真難為他了,此人最擅查缺補漏,可劉徹用著卻不順手,
莊青翟在劉徹手下,交代他的事,他好好做,不交代他的事,他就不主動做,聽起來沒什麼問題,實則是把自己當成打工人了,
劉徹在他身上看不出熱情!看不出狼性!
七十歲正是打拚的年紀,怎麼就擺爛了呢?
王溫舒來得正好,能激勵起莊青翟,再者,王溫舒殺伐果斷那一套,治理蠻夷時簡直不要太好用,
至於,兩個老頭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要遠涉重洋乾活,劉徹是否擔心他們身體情況?
隻能說毫不在意吧。
反正,就用到死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