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氤氳的水汽沉積在盆地的上空,將灼人的太陽遮掩得朦朧了,化作細雨飄灑下來。
人在有事做時總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冒著細如牛毛的雨絲,寧哲看了一眼時間,現在已是中午11:49,接近午飯的時候。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吃過了多少戶人家奉給蛇神的供品,原本被食物撐滿的胃袋也不再覺得脹痛,好像之前吃下去的所有東西從來就不存在。
“時間差不多了。”寧哲將手機放回口袋,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
他能做的事情到此為止,再過不久,何家村的村民就要開始準備午飯,自己破解何家村規則的嘗試能否取得進展,就看接下來這決定性的幾十分鐘了。
“我們走吧,回祠堂。”寧哲帶著沉默的馮玉漱穿過人來人往的大街小巷,一起往祠堂走去。
如果說晚上的何家村空空蕩蕩,給予人一種落寞的死寂感覺,那麼白天的何家村則完全相反,走在青石鋪就的街道上,寧哲能夠看到一家家鋪麵開門結燈做生意,從中醫的藥材到小孩的玩具,從推著板車賣菜的小販,到吆喝聲不斷雜家酒肆,整個村莊充溢著喧嘩的人氣。
但這熱鬨的景象絲毫沒能驅散馮玉漱心中的擔憂與恐懼,因為那行走在街道上的人群無論是男是女,無論高矮胖瘦,每個人的臉上都被一張方方正正的枯舊黃紙所覆蓋,看不到表情和五官。
每個人臉上的紙張所寫的內容都不一樣,其共同之處便是這些都是人的名字,且都以‘何’字開頭。
整個何家村的所有人,都各自用一張黃紙將自己的名字貼在了自己臉上,在遮住眼耳口鼻的情況下照常生活。
這些看不到五官的人做起事來的動作十分遲緩,關節的轉向也滯澀而卡頓,看上去就像一台台缺乏維修的老舊汽車,在街上三步一回頭地跑動著,模仿著這裡曾經川流不息的繁華樣子。它們的生活場景看上去越是正常,反而越是給予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感覺。
這種感覺並不致命,卻讓人感到十分難受且壓抑,仿佛時刻都有什麼東西即將到來,卻又始終未曾到來。
細如牛毛的雨絲斜斜灑下,兩人冒著雨回到了祠堂。
馮玉漱站在門口往裡眺望,祠堂仍是那座祠堂,蛇神仍是那尊蛇神,但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看見了嗎?”寧哲輕聲道。
“看見什麼?”馮玉漱不解。
“蛇神。”寧哲輕輕撣掉肩上的雨珠,走進祠堂,抬頭望著蓮花台上的蛇神:“蛇神的樣子跟之前不一樣了。”
馮玉漱仔細一看,果然,眼前的蛇神與之前的確不太一樣:它身上的**與潰爛變得更加明顯,紮在鱗片根部的黴斑積了厚厚一層,乳白的菌絲肆意生長……像是病入膏肓的老人,隻剩最後一口細若遊絲的氣,遲遲沒有咽下去。
“蛇神的病更重了。”馮玉漱看著寧哲,輕聲道:“是因為你……嗎?”
“誰知道呢?”寧哲攤手,慵懶地將肩膀靠在蛇神左側的柱子上,低頭看著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
他能感覺到,那個決定性的時刻就要到來了。
完成一項工作後對出成果的等待總是最漫長的,就像一局遊戲結束後的分數結算已經很快了,玩家卻總是希望它能快一點再快一點。
沉默的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縷縷炊煙從何家村的樓房屋舍中飄出。
寧哲知道,‘某件事’發生了。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頭,望向蓮花台上的蛇神雕像,隻見祂的身姿依然飛揚,似乎和幾分鐘前沒有什麼兩樣,但寧哲凝神一看,卻發現了異樣:
——蛇神的右眼也瞎了。
蛇神木雕的右眼在短短幾分鐘內便被乳白的菌絲填滿了眼窩,祂徹底瞎了。
“成功了……?”
這個想法剛剛產生,寧哲的雙眼一黑,毫無預兆地失去了對周圍世界的一切感知。
他感覺到一團濃重如墨的黑暗將自己的大腦包裹,沒有一絲可見的光,他有太多的詞彙可以去形容這片黑暗:廣、大、深遠、浩瀚、恢弘……但這每一個詞彙卻又是那樣的不準確。
在深遠寂靜的黑暗中,寧哲聽到了一段異樣聲音。
這飄飄的聲音輕柔得仿佛從遠方飄來的風聲,又像是現在祠堂外麵淅淅瀝瀝下著的那場雨,每一點雨滴都是一朵清冽的字句。
如果說之前聚在一起祭祀蛇神的村民們,它們所念出的是一堆腔調古怪、意義不明的複雜祭詞的話,那麼此時在寧哲的腦海中響起的聲音,則更像是一位身段清緘的名伶壓著嗓子在給心上人哼曲兒。調子婉轉而悠揚,寄托著淡淡的哀思:
【悠悠思君,歎兮歎兮淚滿眶。】
【脈脈懷君,盼兮盼兮霧滿窗。】
【久久念君,緣兮緣兮花滿房。】
淺淺的哼唱聲飄入耳中,令人目線迷離。
似水的煙雲中,寧哲朦朦朧朧地看見了一扇打開的窗,窗外下著一場濛濛的細雨,窗內坐著一個嬌媚的姑娘。
她穿著一襲大紅色的寬鬆衣裙,卻掩不住玲瓏浮凸的身段,慵懶地倚在窗邊望著窗外濛濛的細雨,膚若凝脂的雙手比腕上的玉鐲還要更加瑩潤,看不清五官的一張臉上蒼白如雪,淺淺一點紅梅綴在雪上,是她嬌豔欲滴的唇,含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幽怨。
她鮮紅的雙唇微微開合,哼出幽幽怨怨的婉轉曲兒,像是受氣的小媳婦蜷在丈夫懷裡撒嬌,紅潤的小嘴兒訴說的儘是幽怨,眉眼間卻隻有盈盈似水的溫柔。
【但問君來,不問君歸。】
【但為君故,不聞君悲……】
那溫柔的視線落在寧哲身上,令他不寒而栗。
明明是沒有五官的一個人,為什麼會有那樣明確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寧哲帶著滿頭的冷汗從幻覺中醒來,麵前仍是那年久失修的祠堂,蓮花台上供奉著病入膏肓的蛇神,馮玉漱麵帶憂色地蹲在自己身邊,緊張地扶著他的肩膀。
“寧哲,你怎麼了?”
“我……”寧哲閉上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我剛才好像看見了什麼東西?或者是什麼人?我很確定我看到了,但是我忘記了……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剛剛醒來的寧哲的意識仍是模糊的,他感覺自己得到了非常重要的信息,但卻怎麼都想不起來那信息的內容了,隻有一段哀怨的曲子仍在腦海中回蕩,含蓄著如水的溫柔,溫柔而致命:
【但問君來,不問君歸。】
【但為君故,不聞君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