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澤平趕到勤政殿,又等了一陣兒,小皇帝趙惇才緩緩走進來。
趙惇雖也急於知道前方情形,不過該端著的架子還是要端著的。
“臣於澤平,見過官家。”
“免禮,於卿……”
趙惇說到這裡,臉上淡淡的笑容便一下子僵住了。
他在看於澤平的臉色。
於澤平那神色,實在不像是來報捷的。
可之前不是說,大軍初至,便一番鏖戰,占領了綠洲石頭城麼?
上萬精兵,難道還對付不了一幫光著腳、拿著竹弓竹槍的土人?
趙惇心中疑惑,麵上卻不動聲色,問道:“於卿,可是有緊急消息稟報?”
“是,官家,潼川路、成都路,各有奏章呈上……”
於澤平說著,便從袖中取出兩份奏章,殿上太監上前接過,轉呈於趙惇。
於澤平道:“潼川路平叛大軍遇襲兵敗,一萬四千兵馬,逃至敘州歇整的,不足一千五百人,十去其九。”
神他麼的十去其九,那不就是九死一生?
趙惇一屁股跌坐在龍椅上。
於澤平道:“潼川路經略安撫使沈虛中,已親自駕臨敘州城,撫慰將士,並向朝廷請罪。”
趙惇隻聽的麵如土色,於澤平又道:“另,因為涼山州之敗,消息傳開,川峽震動。
因此導致市麵流通的銅錢大減,一時間錢重而物輕,欲售者賣不出,欲購者無錢買。
此中情形,以成都府路為最,百業凋敝,店鋪倒閉無數,大街小巷,儘是流民乞兒。”
趙惇一聽勃然大怒,拍案道:“喬貞無能,川峽四路,以成都路最為富饒。
偏他第一個抵受不住,這個廢物在做什麼?”
於澤平張了張嘴,有心向趙惇解釋一下基本的經濟之道。
不過一抬頭看見趙惇憤怒的已經有些扭曲的麵孔,估計這時解說明白,也隻能讓這小皇帝更加的惱羞成怒,所以便閉口不言了。
趙惇懊惱地發了通火,忽然醒覺身為帝王,不夠沉著冷靜。
他長長地籲了口氣,讓語氣平靜下來:“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待於澤平退下,趙惇想了一想,便吩咐道:“來人,去請二陳相公、張相公、鄭相公、黃侍郎。”
內侍太監馬上答應一聲,匆匆出了勤政殿。
這邊傳旨太監剛走,那邊就有宮娥把消息送到了內尚書省。
內尚書省又把消息送到了內侍省,然後就有一位押班太監把消息傳出了皇宮。
這邊,對陳康伯、陳俊卿、張浚、鄭遠東、黃旭等五人還沒傳完口諭,楊沅那邊已經知道了。
楊沅之前已經看過沈虛中和喬貞的奏本內容了,如今又收到了內侍省傳來的消息。
消息說,皇帝要召見二陳一張以及鄭黃兩人。
內尚書省,就相當於皇帝在宮廷裡的秘書處。
而內侍省包括入內內侍省和內侍省。
入內內侍省又稱“後省”,負責宮中侍奉的貼身活兒,雖然都是太監,也都有官職。
諸如都都知、都知、副都知、押班等共十二階職位。
內侍省則稱為“前省”,負責皇宮前朝大殿裡侍奉、灑掃等雜役事務。
可以說,內尚書省、入內內侍省和內侍省,就構成了一張布設於皇宮之內的大網。
無所不包、無所不容,皇帝的一舉一動,都很難避開他們的耳目。
除非這皇帝警醒到做任何事都摒退左右。
但那樣一來,皇帝做了什麼雖然沒有人知道了。
可皇帝一定有見不得人的大事要做,卻是誰都揣測的出來的了。
楊沅看罷消息,淡淡一笑,撫了撫俏阿蠻和青棠柔滑如絲的秀發,嗔怪道:“不關你倆的事兒,不要走神兒。”
阿蠻朝他俏巧地翻了個白眼兒。
人家哪有走神兒,明明是噎得喘不上氣兒來。
阿蠻從鼻腔裡輕哼一聲以示抗議,然後就和青棠似合作又似競爭般俯首相就。
楊沅仰靠在椅背上,微微閉起眼睛,思索了一陣,又是淡淡一笑。
他倒要看看,那幫人,究竟能商量個什麼主意出來。
……
二陳一張和鄭黃五位宰執應召入宮,到了禦前,得知發生在潼川路和成都路之事,也是大驚失色。
張浚是個知兵的,臉色沉重道:“土著兵之所以難纏,主要是借助山林之利,來去無蹤,無從對付。
而朝廷出兵,輜重為要,跟他們耗不起。
但要說他們能對麵擊敗我朝廷大軍,已是極罕見之事。
令我大軍敗到如此程度,更是聞所未聞。”
陳俊卿不以為然道:“沈虛中奏章上不也說了,朝廷兵馬輕敵,這才誤中土人之計。”
張浚搖了搖頭:“輕敵隻是一方麵。”
陳康伯道:“難不成,張相公以為,土人戰力飆升,已經足以正麵抵敵朝廷兵馬?”
張浚又搖了搖頭:“不是土人變強了,而是朝廷兵馬變弱了。
此戰之敗,未必是敗於土人之手,而是敗於軍心士氣,敗於川中民意。”
鄭遠東聽了不禁若有所思。
在這幾人當中,他是比較中立的一位。
不過,對於楊沅如此權重,甚至要淩駕於皇帝之上,他也是不滿意的。
哪怕你的所做所為,沒有半點損及江山社稷之處。
以臣逾君,在他看來,就已是僭越,是大不敬了。
因此,他更傾向於站在士大夫們一邊。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會因為立場問題,不問是非對錯的一味去和楊沅對著乾。
所以上次禦前會議,眾臣商議出兵與否時,其他大臣紛紛起身,慷慨陳辭。
而他卻來了個高難度的屁股虛懸於座倚之上,似坐非坐,似立非立。
他倒不是在見風使舵,而是他也猶豫不決。
如今見張浚如此分析反省,鄭遠東深以為然,於是便也臉色沉重地道:
“楊沅赴川後,於川中軍事做了大量變革之事,其實一樣阻力重重。
是敘州之戰,一舉打破了對於他軍製變革的反對之聲。
之後,解烏蒙七蠻之圍,迫大理國割讓涼山州,一舉奠定了他在川中的無上威望。
尤其是北征金國,西平大夏,一連串的勝利,使得軍心士氣,也銳利如刀。
沈虛中到了川中之後,按照朝廷的意思,對川中軍製再度進行了變革,可是時日尚淺呐。
新舊交替、軍心不穩之際,涼山州護礦兵又潰敗在前,更是折了銳氣,致有如此慘敗。”
黃旭有些按捺不住了,不客氣地道:“樞相,現在不是檢討反思的時候,而是朝廷接下來該怎麼辦。”
鄭遠東乜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不明敗的緣由,又如何確定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黃旭氣往上衝:“那麼,樞相現在已經分析明白兵敗緣由了,樞相以為,該怎麼辦呢?”
鄭遠東頓時一窒。
怎麼辦?
好辦啊,讓楊沅主持川峽事務就行了。
這廝在川峽地區的威望,現在高的嚇人。
隻要他肯出頭,他說一句“明日我一劍開天門,度你等成仙”,估計那幫川峽地區的愚夫愚婦都會信以為真。
他要去收拾這個爛攤子,實在不要太容易。
就他把馬湖蠻殺的現在隻留下這麼一個名字,還在百姓們心中尚未忘記的凶神惡煞,
此時張揚出去,川峽地區仍由楊沅督攝監管,涼山十二部的叛軍,估計都能望風而降。
可問題是,那樣一來,還有人能製得住楊沅麼?
所以,鄭遠東明明知道正確答案,卻隻能沉默不語。
黃旭見他不答,不禁傲然一笑,轉向趙惇,拱手道:
“官家,我大宋富饒強大,自得了火器之利,募兵更是旦夕間事,輕而易舉。
不過區區萬餘人的損失,其實不算什麼,並未傷及川中根本。
朝廷若需募兵,也隻是一道旨意的事,何需慌張。”
趙惇神色一振:“黃侍郎計將安出?”
黃旭道:“沈虛中不是已經赴敘州撫慰傷兵了麼?叫他重整旗鼓,再度出兵就是了。
勝敗乃兵家常事,一戰之敗,何足為慮。”
陳康伯眉頭一皺,說的容易,如果再敗,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陳康伯忙補救道:“官家,可命夔州路出兵助戰,之前楊沅討伐不臣,兵出涼山州,可也是有夔州路、成都府路兵馬相助的。”
鄭遠東見事已至此,便道:“可讓夔州路張文成,先派播州楊選出兵。
播州土兵擅長叢林作戰,正是涼山土兵之克星。”
趙惇撫掌大悅:“善!便如此擬旨吧。”
鄭遠東又拱手道:“官家,臣這裡,有機速房送來的消息。
沈虛中行文成都府路喬貞,讓他籌措糧草,喬貞推諉搪塞,並不用心。”
黃侍郎聞言,義憤填膺地道:“官家,雖因潼川府路討逆兵馬輕敵冒進,誤中了埋伏,以致幾乎損失殆儘。
喬貞縱然早早籌措糧草,也無濟於事。
但喬貞藐視朝廷,把軍國大事視若等閒,對軍需輜重如此重要的事情也要陽奉陰違,當予嚴懲。”
陳俊卿也是眉頭一皺,有些厭惡地道:“成都府路現在鬨起了錢荒,臣看喬貞也沒有什麼良策應對,以致經濟蕭條,民生凋敝,當予嚴懲。”
張浚略一沉吟,緩緩地道:“川峽四路安撫使中,唯有喬貞一人,任期已滿兩屆,是該動一動了。”
這就是“不粘鍋”的壞處了。
旁人出事,牽累不到你。
但你若是出了事,也沒人替你說話。
如果彆人或者彆人的朋友都要上位,而你擋了路,還會落井下石,坑你一把。
此時談及喬貞,皇帝麵前沒有一個替他說話的。
哪怕其中懂些經濟的,知道喬貞現在所采取的補救和應急手段,已經是在他職權之下,如今最好的措施。
一見眾大臣對喬貞的施政也有諸多非議,趙惇心中大定,振聲道:
“朕早已覺得,這喬貞屍位素餐,做事隻知安身保位,不是守疆大臣佳選。
那就這樣做吧,讓沈虛中調動潼川路兵馬,再度討伐逆賊。
命夔州路全力支援,先遣播州楊氏土兵出戰。
至於成都府路,把喬貞調回京城,另做安排。
擇一賢良,赴成都府路接掌大任。
眾卿以為,何人可當此任?”
眾大臣一聽,不由得麵麵相覷。
倒不是他們提不出人選,而是他們忽然發現,大家夥兒討論的這麼熱鬨,又是出兵又是撤換封疆大吏的,可是……
楊沅不在啊。
楊沅不在,大家討論的這麼熱烈,它管用嗎?
勤政殿上,頓時安靜下來。
趙惇也忽然反應過來。
他先找自己信任的這些心腹來,原打算是共同商議個對策。
然後再把楊沅找來,大家已經意見一致,再想說服楊沅也就容易許多。
除非是要撕破麵皮,楊沅也不好無視官家和眾大臣的共同意義而獨斷專行的。
怎麼這楊沅還沒到,就已經決定下旨了。
趙惇臉上一熱,剛要吩咐中官速去燕王府,請楊沅入宮議事,便有一名內侍太監捧了封奏本走進勤政殿。
“官家,楊沅有本啟奏。”
趙惇一聽就有些心驚肉跳,楊沅他本人不來,這是奏什麼本呐。
趙惇急忙叫人呈上來,眾大臣也都抻著脖子向皇帝案上看去。
嗬!還挺厚的!
趙惇打開奏章一看,哦,是個請假條兒。
再拿起附件一看,是太醫院給開的證明。
楊沅說,我病啦,夏日炎炎,服冰降暑,結果引發腹疾,虛脫無力,不能上朝,無法理事,向皇帝請病假半個月。
在此期間,右相一應事務,概由左相與眾宰執分擔,請官家準假雲雲。
趙惇一看心中大喜,這不是打瞌睡遇枕頭,正合朕的心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