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月自然不好拒絕,便道了聲是,隨魯國夫人去了前麵的小廳裡。
小廳內外沒有第三個人,魯國夫人這才放開她,輕聲道:“辜娘子,陛下這會兒在東邊的廂房裡換衣裳,娘子可要過去,侍奉陛下更衣?”
蘇月嚇了一跳,“陛下更衣,自有近身侍奉的內侍。卑下是樂工,不是宮女,讓卑下去侍奉,於禮不合,卑下不能去。”
魯國夫人簡直要覺得她死腦筋了,“難道娘子打算一輩子埋沒在梨園裡?那地方專事供人取樂,你就不想往上爬一爬,不再做任人消遣的樂工?”
蘇月自然是希望離開梨園的,但就此跑去給皇帝更衣,自己實在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魯國夫人見她不說話,料想她還是沒有理清其中利害關係。
“你知道梨園是什麼去處嗎?早前新朝初建,朝廷對文武百官的約束甚嚴,這才沒人敢打梨園子弟的主意。可是日久年深會變成什麼樣,誰又說得準呢。譬如王公們的府邸設私宴,點前頭人和宮人作陪,三杯黃湯下肚,言語輕薄,手腳不老實的大有人在,要是遇上了,你打算如何應對?”魯國夫人說著,輕歎了口氣,“你家早前拒過陛下的婚,這件事我是知道的,真可謂一著走錯,滿盤皆輸,倘或那時候應允了,你現在又是何等身份,怎麼會沒入梨園,做什麼低賤的樂工。不過運氣再不濟,也有柳暗花明的時候,現在就有一個好機會放在你麵前,你何不趁機抓緊,救自己一把?”
蘇月猶豫了下,“夫人的意思,是讓我巴結陛下,自薦枕席?”
魯國夫人有些尷尬,乾笑道:“也不能說是自薦枕席,不過是讓陛下記住你,重新給你一個機會,回到原先的位置上。”邊說邊向東張望了一眼,壓聲道,“陛下至今還未冊裡皇後,你知道吧?朝中文武百官都卯足了勁兒,想把家裡的姐妹女兒往前送呢。你原本離後位隻有一步之遙,就此錯過了,怎麼甘心!退一步說,即便不能當皇後,當個貴妃昭儀也是好的,不比窩在梨園有出息?”
蘇月訕訕對魯國夫人道:“正因為家下拒過這門婚,卑下再往前湊,實在覺得沒臉。宮中有太後,掖庭將來也會充入很多妃嬪,到時候又拿這個來取笑卑下,卑下一輩子活在此間,太難受了。”
“那就使出渾身解數,當上皇後。”魯國夫人道,“沒準兒你們之間本就有姻緣,走了幾步彎路怕什麼,重新續上就是了。”
蘇月越聽越惶恐,擺手不迭,“不敢不敢,卑下是小門小戶出身,三年前已然不敢高攀,三年後更是不作此非分之想。”
魯國夫人怒其不爭,“那你就等著,等過陣子有人相上你,討你做小妾,做外室吧!”
可能覺得這個恫嚇還不夠唬人,頓了頓又加上兩句,“尤其那人未必是年輕郎君,說不定是個上了年紀的,須發皆白,渾身老人味。家裡還有個悍婦,眼裡不揉沙。到時候養在家裡受磋磨,養在外頭挨打,你仔細想想,你那細胳膊細腿,扛得住幾下吧!”
如此想來,哪怕是做個有品階的妾,也比伺候老頭強多了。
蘇月終於被說動了,下定決心道:“卑下想好了,就依夫人的意思行事。”
魯國夫人頓時一喜,“這就對了,聽人勸吃飽飯,我定不會害了你的。”
當然,魯國夫人也有自己的小算盤。丈夫沒了,這輩子的依靠也就沒著落了,再嫁未必能覓得良人,還不如好好巴結陛下。但陛下是男子,男子要做大事,總不能雞毛蒜皮都去和他討主意,親戚要走得長久,就得同後宮中的人搭上關係。所以原破岩把寶成公主放在她府上,她儘心儘力地扶植了,可惜這條路眼看走不通,那就趕緊調轉槍頭,另外想辦法。
老天助她,這不就有個現成的機會送到眼前了嗎。看陛下的樣子,早知道有辜家娘子這號人,舊恨也沒那麼恨,實則還有些舊情難忘的意思。隻不過被拒過婚,下不了這個麵子,但隻要辜娘子悔不當初,痛改前非一番,不圖皇後,掙個寵妃很有希望。如此一來,自己在後宮也算有了倚仗,將來子侄輩要謀個前程,也好有人替她吹枕邊風。
這廂立刻積極地安排她去侍君,蘇月雖打算試一試,但萬一不成,也得給自己謀條後路。
於是央告魯國夫人:“卑下聽從夫人的安排,但也想求夫人救卑下於水火。若是陛下不接納我,夫人能否助我和阿妹離開梨園,讓我們返回姑蘇老家?”
魯國夫人略思忖了下,頷首說好,“如果陛下臨幸了你,又不打算接你入掖庭,那我一定想辦法把你們姐妹接出梨園,另奉上盤纏,送你們回姑蘇。”
一言為定,條件談妥之後,就到了她孤注一擲的時候了。
魯國夫人直把她送到廂房外,朝裡頭指了指,示意她進去。
蘇月一路上給自己鼓勁兒,也有豁出去的打算。其實臉麵這種東西,在逆境之中一點都不重要,若是不靠自己爭取,恐怕十年二十年,都走不出梨園去。
所以她半點都沒有遲疑,推門便邁了進去。行動之快,甚至沒讓魯國夫人有機會回避。
門扉洞開,門內的皇帝詫異地回頭,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邁進來,然後反手關上了門。
“你做什麼?”他疑惑地打量她,順便擺了擺手,把正替他整理衣冠的內侍遣了出去。
蘇月是抱著目的來的,但這種事真要拿到台麵上來說,又怎麼說得出口呢。
猶豫了良久,她才支吾道:“陛下,您的衣裳換完了嗎?卑下再替您換一回吧!”
皇帝說不必,“已經換好了,為什麼還要再換?”
可她的視線卻落在他的交領上,“卑下上次被關進幽室,是陛下來探望,給我送了蠟燭和木柴,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卑下就想替您換衣裳。”
皇帝拿看怪物的眼神看著她,“你的腦子究竟是怎麼長的,想報答朕,就要給朕換衣裳?”見她虎視眈眈,居然有些心驚,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衣領,正色道,“朕已經換好了,不打算再換,辜娘子的好意心領了,你出去吧。”
蘇月說不行,“我現在不能出去……我與陛下說說話吧。”
皇帝看了看這緊閉的門窗,“你要和朕在這裡說話?孤男寡女的,合適嗎?”
蘇月說再合適不過,其實她就是想拖延些時間,要是能騙過魯國夫人,讓她誤會自己和皇帝發生了什麼,那是不是就能借助她的力量,順利離開梨園了?
可她忘了,自己麵對的是何許人。打她一進門,皇帝就料到了她和魯國夫人之間有約定。那些小心思上不得台麵,但不得不說很有趣,也勾出了他的好奇心,不知道她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於是退後兩步,他在榻上坐了下來。月洞窗上糊著玉紙,這種紙堅韌厚實,能阻隔大部分日光,因此這窗牖就像一輪模糊的月,在昏暗的室內發出微光。
他在月前坐著,玄色繡夔紋的袍服,襯得麵目清白分明,像敦煌壁畫上莊嚴的神祇。微微抬起頭,視線在她臉上盤桓,淡聲問她:“你想說什麼?說魯國夫人剛才吩咐了你什麼?還是說說你暗中的籌謀,打算趁朕不備,陷害朕?”
蘇月忙說沒有,“我怎麼能做那種喪良心的事,陷害陛下呢。我隻是覺得鮮少與陛下有見麵的機會,今日在魯國夫人府上遇見,實屬意外,心裡高興,所以想和陛下暢談兩句而已。”
皇帝無奈地抱起了胸,“談吧,談什麼?”
她冥思苦想良久,最後憋出一句:“太後好麼?從姑蘇到上都,相隔上千裡路,上都的氣候和江南大不同,太後能習慣吧?”
還敢提太後,那天她在大宴上出了洋相之後,太後就留意她了,曾經泄憤般同他說過,“把辜家女郎調進宮裡來吧,放在我跟前,讓我好好調理調理,問問她家為什麼看不上我家。”
三年前的舊恨,太後還是放在心上了,但弄進宮來調理,未免有些小題大做。皇帝沒有答應,隻道梨園的日子也不好過,放在那裡受些教訓也一樣,就這樣搪塞過去了。
現在她問起太後,這不是往槍頭上撞嗎?皇帝漠然道:“太後很好,精神健碩,胃口也好。不過偶爾想起以前的人和事,琢磨不透,想不明白,也有生悶氣的時候。”
又在上眼藥啊,蘇月暗暗思量。天下都已經儘在其手了,還為那點小事耿耿於懷,未免顯得不大氣了。
此路不通,就換一條路走。她又微笑著問皇帝:“新朝剛建立,陛下一定很辛苦吧!我看您怎麼好像比上次清減了些,一定要仔細保養,不能太過勞累啊。”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皇帝偏頭瞥她,“朕確實政務如山,壓得喘不上氣來,所以今日才會應魯國夫人邀請,到這府上來散散心。不想這麼巧,遇見了辜娘子,娘子看上去精神倒不錯,比上次關在幽室的時候強多了。”
一番痛快的揭傷疤,揭完了,才忽然回味起她先前的話,遲遲問:“你說長久不見,甚是想念朕?你想朕做什麼?”
蘇月呆怔在那裡,腦子好像不太夠用了,“我說想念您了嗎?沒有吧!”
皇帝卻言之鑿鑿,“當然說了,朕一國之君,難道還會冤枉你嗎?”
可她是真覺得自己不會說出這種話來,一句一句往回推,“我說鮮少有機會見陛下,今日在夫人府上相遇,很意外……”
“也很歡喜。”皇帝替她把話補全了,又不解地追問,“你歡喜什麼?朕和你又沒什麼交情,談不上喜歡吧!”
所以這種常見的客套,作為皇帝是會當真的?並且他的話,怎麼聽上去那麼彆扭呢,蘇月儘力想更正他,“不是喜歡,是歡喜。您是天下共主,卑下仰望您,猶如仰望日月,歡喜一點不是應當的嗎。”
“歡喜和喜歡不一樣?”皇帝甚是不快,“哪裡不一樣?朕覺得一樣。”
“怎麼能一樣?”她說,“歡喜是高興,喜歡是愛慕,兩者差之毫厘謬以千裡,明明是兩回事。”
說到最後,有些心力交瘁,不知道他是有意胡攪蠻纏報複她,還是少年就入軍中,讀書少,當真弄不清這兩個字一顛一倒的含義。
她是不是心存鄙夷了?皇帝乜斜著她,僅僅如此而已,她就受不了了?
“仰望這個字眼裡,是不是也包涵了些許愛慕?”他倨傲地抬了抬下頜,“難道因為朕榮登九五,你轉變了心意,打算趨炎附勢,妄圖攀附朕了?”
蘇月愣在當場,心道做皇帝的,就是和常人不一樣啊,一個人自圓其說,也能演繹出好大一場戲。現在看來,還是沒有對三年前的事釋懷,越是登上高位,越想不明白自家究竟哪裡不好,求親路上铩羽而歸,導致現在還是光棍一條。
說起光棍一條,也實在讓人納罕,蘇月自動忽略了他的自以為是,掖著手問:“陛下,您為什麼至今沒娶啊?”
皇帝一哼,“皇後母儀天下,人選豈是隨意能擬定的。須得經過多重篩選,選家世好,品貌高,德行出眾的女郎,方有資格登上那個位置。”
蘇月道:“大梁立國快半年了,半年還沒選出來嗎?”
“選後是個好契機,朝中多方勢力暗中較量,誰與誰勾結,誰又居功自傲,可以趁這個機會看個透徹。”皇帝喃喃道,忽然發現同她說不上那些,又一副冷淡的模樣,“這是國家大事,不是你該過問的,朕什麼時候立後,也和你不相乾。不過有一點可以向你透露,備選的女郎很多,全看朕的取舍……辜娘子,機會不常有,錯過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彆再作癡心妄想了。”
“是是是……”蘇月說,“卑下明白。陛下把話說透徹了,卑下也就安心了。”
皇帝麵沉似水,“那你先前進來,想對朕做什麼?上來就要脫朕的衣裳?”
這才算言歸正傳了,估算一下時間,這麼老半晌,魯國夫人那裡應當交代得過去了。蘇月便笑眯眯道:“卑下原本想伺候您更衣的,可惜搭不上手,那就算了。陛下,您起身吧,我們一同出去,卑下給您開門。”
皇帝蹙起了眉,“你進來半刻還沒到,這麼快就出去,於朕的名聲不利。”
蘇月說怎麼就不利了呢,“收拾好了,不得出去見人嗎。”
皇帝沒那麼輕易讓她如願,彆開臉道:“朕不想出去,等歇夠了一個時辰再說。”
蘇月開始遊說,“您不是政務如山嗎,在人家府上歇一個時辰,那得耽擱多少大事,令臣僚們何等心急如焚啊。還是走吧……”她邊說邊引領他,“來,卑下扶您出去。”
她說著,當真上來攙扶,攙得皇帝暈頭轉向,矜持地受用起了這忽來的優待。
門打開了,魯國夫人就在不遠處的門廊上,親眼看著他們並肩邁出來。皇帝正想說話,蘇月一個踅身,輕俏地在他腿邊蹲了下來,揚著一雙雪白的臂膀攀上他的腰,一麵溫和地說:“陛下的玉帶鉤偏了,卑下替您整理好。”
魯國夫人見狀,不由頓住了步子。
皇帝忌憚地垂眼問蘇月:“這是三十六計中的哪一計?”
蘇月心想哪一計?名聲都不要了,算是同歸於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