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2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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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來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暖。

上都的氣候和江南比起來,確實要冷得多。江南雖也下雪,但下得少,時候也不長,超過五日,就已經很了不得了。上都呢,剛晴了兩日,轉天又發作起來。從她們入梨園至今,見到太陽的機會屈指可數,簡直讓人懷疑,這地方是否真的宜居。

不過聽說嚴寒之後的春日很美,可以與江南一較高下,所以冷後也算是有指望吧,熬過了這段時間,慢慢就會好起來的。

初五很快就到了,迎財神的好日子,家家戶戶都指望著財神爺降臨。因此交了子時,城裡就開始回蕩起炮竹聲,斷斷續續地,直到五更才消停。

梨園的人因為要預備登台,很早就都起身了。梳洗打扮過後到大樂堂集合,那時天還沒亮。

今天的曲目大多是法曲,唯一的一場大型燕樂,是小部音聲獻演。蘇月早就聽說他們在東隔城排練,隻是從沒見過。但今天他們也搬到大樂堂來了,清一色的白衣少年,頭上用赤色的發帶束著發,就像雪地裡的紅梅,揮灑出一種輕快飄逸的美。

這些孩子,最大的不過十五歲,但演奏時的老練,能讓人忘了他們的年紀。

大家聚在一起看,顏在忍不住感歎:“真是英雄出少年,哪天要是來個大合演,小部音聲也毫不遜色。你說,這麼小的孩子,怎麼練得這麼好的技藝?”

可能是因為離得太近,她說這話的時候,被坐在邊沿的小樂工聽見了。恰好一曲奏罷,那個小樂工轉頭看過來,一張絕美的臉,美得雌雄莫辯,衝著顏在一笑,“我入梨園六年了,論資曆,恐怕比阿姐還老些。”

顏在頓時很尷尬,一旁的蘇月卻看著她直發笑。她更不好意思了,拿手肘杵了杵蘇月,“哎呀,有什麼可笑的。”

也不和人家分辯,拽著蘇月往大堂另一頭去了。

還和除夕一樣,用晨食的時候,梨園使照例要訓一回話,無非是演出很要緊,出不得半點差池。

大家喏喏應是,不敢懈怠。臨出門前各自調好了弦兒,查驗過萬無一失,這才列隊走進玄武門。

一路往南,細雪紛飛,因懷抱樂器撐不了傘,大家都是扣著風帽前行的。

蘇月改好的那件鬥篷,這時候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原本尺寸就大,帽兜做得很深,盤好的發髻被罩在底下,寬坦坦地,居然還有盈餘。

不過這回的筵宴設在了大業殿,今天宴請的主要是前朝歸順的元老,及新任的皇親國戚們。臨時的帳幄設在東邊的莊敬殿,因此得先去那裡等候,時辰差不多了,再移到備場的大帳裡去。

登台之前,各人有各人要忙的,整理衣冠,重新抿發,這是必要的流程。

蘇月把琵琶放在一旁,就著銅鏡把垂落的一縷發重新繞上去,等整理妥當了,跟隨隊伍在帳門前候命。

每一回登場前,都是一樣地心情忐忑,尤其這一次,得知座上賓裡有一半是權家人,便開始暗暗祝禱,但願沒人認得她,但願太後沒有見過她。

一陣冷風吹進來,從半懸的帳門下席卷腳麵,不由打了個哆嗦。一手抱住琵琶,一手壓住弦,移進大殿一側的帷幔後,更要管住自己的手和樂器,不能發出半點雜音。

終於前麵的曲目完成了,樂工們魚貫退出來,輪到他們上場。氣勢雄偉的大定曲,共由三十六人組成,三十六人中隻有她一把琵琶,這重擔壓在肩上,實在倍覺沉重。

落座,樂起,雄渾的編鐘和鼓聲,奏出了萬馬奔騰的壯闊氣象。一串激蕩的樂章之後,琵琶的獨奏便脫穎而出,或低吟或呐喊,遮弦、拂弦全在指尖之上。

隻是不知怎麼,蘇月上手時,就覺得這琵琶有些古怪,和她平時調的音色不一樣。她心頭惴惴,因為不安,彈奏的時候也格外小心。

然而預感這東西,不得不說是真準,在她輪指的時候,忽然“錚”地一聲銳響,子弦和中弦居然一齊斷了。

這下全場嘩然,聽客們朝她看過來,樂工們則暗呼不妙,料想這回要壞事了。

蘇月心頭大跳,內層的中衣幾乎被冷汗浸濕了。明明她在出梨園前,曾經仔細檢查過四根弦的,為什麼偏偏這個當口斷裂,且斷的是一弦和二弦,連補救的餘地都不留給她。

這場大定樂,由此戛然而止,承上啟下的環節沒了,繼續若無其事地奏下去,會被認作欺君,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梨園使這會兒已經嚇得三魂飛了兩魂半,慌忙跑出來跪地磕頭,“臣死罪、臣死罪……”

樂工們如數全跪倒了,大殿上一時靜謐無聲,那種寂靜,簡直令人窒息。

太常寺卿作為梨園頂頭的官員,這回也脫不了乾係,慌忙上前告罪:“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不敢擾了陛下過節的雅興,讓這些樂工繼續奏樂吧。餘下的交給臣處置,臣一定重新整頓梨園,嚴懲不貸。”

要是照著巫儺之說,大定樂上斷弦不是好兆頭,觸犯了禁忌,皇帝必定雷霆震怒,所有樂工都要受牽連。

然而出乎眾人預料,九龍椅上的人一派淡然,完全沒將此事放在心上,支頤道:“接著奏吧,又不是什麼大事,不必慌張。”

所以皇帝陛下的仁慈形象,瞬間在所有樂工心中拔高了幾丈。要是換作前朝,他們這幫人有一個算一個,一個都彆想活命。沒想到新朝治下,出現這樣重大的失誤,在陛下口中卻不是大事,實在令人意外。

樂工們感激涕零,戰戰兢兢把斷了的曲目續上。至於蘇月,四根弦斷了兩根,琵琶是彈不成了,被太樂丞帶回了待演的帳幄裡。

等著上場的小部都在,內宰和太樂丞也在,大家愕然看著他們回來。

太樂丞痛心疾首:“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說過多少遍了,讓你們臨出門前仔細檢查自己的樂器,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嗎?”

蘇月低頭看著手裡的樂器,喃喃道:“這不是我的琵琶。”

“什麼?”太樂丞和內宰怔了下,“不是你的琵琶?你自己從圓璧城抱進來的,怎麼不是你的琵琶?”

蘇月道:“就算是自己抱的,也不是一刻不離手。我們先前整理衣冠時,琵琶就放在一旁,若是有人誠心替換,多的是機會。”

內宰顯然很不喜歡她的辯解,“你的意思是有人刻意陷害你?你與誰結了深仇大怨,要在這麼重大的場合要你的命?”

這時同場的樂工都回來了,內宰指著那些人道:“你看看,他們之中哪個陷害了你?這首曲目裡,你的琵琶是獨奏,全場找不出第二把來,誰會趁亂換了你的琵琶,讓你在大殿上捅那麼大的婁子?”

春潮雖然剛到場,但三言兩語間已經聽出了端倪,橫插一嘴道:“這場沒有琵琶,前麵退場後麵趕場的,少說也有十來把,這話可說不清。”

太樂丞氣呼呼說好,“既然如此,回去之後便一把一把查驗,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換了你的樂器。”

這聲令下,但凡大定樂前後場次彈琵琶的樂工,不得準許都不能擅自離開了。

大家自然有微詞,回到圓璧城後,聚集在大樂堂裡竊竊私議:“她一個人出了錯,憑什麼把我們都扣下?看來今日彈琵琶的犯了天條,不該和皇後娘娘用一樣的樂器。”

蘇月聽她們冷嘲熱諷,心裡自然不是滋味。這十二個樂工裡,有半數她都不相熟,照理不會坑害她,但餘下的六個都是熟麵孔,其中就有劉善質。

春潮和顏在都跟來了,春潮道:“少廢話,常年使用的樂器,拿到手就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回頭要是查驗出來有人使壞,請佟令先發個話,會如何處置此人。”

太樂令震怒非常,一張臉拉了八丈長,“要不是陛下寬仁,今天命都交代在這裡了。梨園的人雖不顯貴,但品行絕不可低劣,暗中使這樣的壞,其罪當誅!若找出這個人,我自然向寺卿回稟,從重處置,以儆效尤。”

太樂令表了這個態,眾人俱是一凜,這要是攤上了事兒,後果不堪設想。

但也有人不滿,不屑道:“我看哪有人使壞,分明是辜娘子為引起陛下注意,誠心弄出這場意外來。她早前險些和陛下結親,如今懊悔了,想再續前緣也不一定。”

殺人誅心的話,說出來總是很容易。蘇月沒理會那個樂工,對太樂令道:“早年的私事,不該拿到現在來取笑。我的琵琶整日不離手,隻要送到我手上,不用彈,就知道是不是我的。”

太樂令劃拉了一下衣袖,“你去查驗,隻要揪出這個人,此事就與你無關了。”

那十二個樂工便抱著琵琶站成一排,等著她來辨認。

不是這把……也不是這把……她逐一看過來,看到劉善質手裡這把時,她甚至沒有去觸碰,便抬起眼,直直地望向她。

劉善質的眼睫,快速地眨動了兩下,刻意回避了她的目光。

蘇月回身問太樂令:“佟令先前說,會如何處置此人?”

太樂令道:“罪都犯到陛下麵前去了,下獄、入教坊充營妓,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

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員們說起這種話來,冷酷得不帶半點遲疑。蘇月又望了望劉善質,見她臉色隱隱發白,到了嘴邊的話重又咽了回去,回身對太樂令道:“卑下沒有找見自己的那把琵琶,請佟令責罰。”

然而春潮和顏在都看得明明白白,蘇月的那把琴,必定就在劉善質手上。這些人裡,也隻有劉善質鬼迷心竅,總覺得蘇月要同她搶白少卿,她有足夠的動機陷害蘇月。

可蘇月還是心太軟,其實隻要她指證,就能讓劉善質吃不了兜著走。結果她臨時改了主意,看來是沒想至人於死地。

但梨園有梨園的規矩,即便上頭沒有下令懲治,進了圓璧城,也有城內自己的一套賞罰。演奏大樂時出現了重大失誤,罰俸之外,是要關進幽室的。

顧名思義,這幽室可不是好地方,窗戶拿厚紙糊得嚴嚴實實,見不著人不說,一天隻有一餐飯。通常會被關上三日,當然要是認錯態度不好,五日七日也是有可能的。出來之後收繳魚符,也許再也沒有登台的機會了,有的還會降等子,直接罰去做雜婦,習學那些倡優伶人才學的雜樂。

折騰了一圈,最後還是回到原點,太樂令不耐煩道:“那就彆耽誤工夫了。”轉頭吩咐內宰,“叫人來,送她去棲鴉館。”

內宰領命,揚手叫人,春潮忙不迭求情,“佟令,陛下先前發了話,說不是什麼大事,更沒說日後不許她再登台。況且她和陛下有些淵源,萬一陛下哪天想起她,找不見人了,佟令怕是不好交代。”

這倒是個問題,須得仔細斟酌,沒有十足的把握,的確不好處置。

太樂令略沉默了片刻,反問春潮:“本令說了,不許她日後登台嗎?你胡亂揣測些什麼?真是莫名其妙!”

春潮雖然挨了數落,但蘇月的前程算是保住了,忙和蘇月重申一遍:“你可聽明白了,佟令說隻關你幾日,忍一忍,很快就能放出來了。”

蘇月抿唇一笑,算是心照不宣了。

內宰喚來傅姆把她送進棲鴉館,那是個荒蕪的院落,磚縫中的枯草足有膝蓋高,在寒風吹拂下簌簌顫抖著。和內敬坊其他地方比起來,這裡簡直像戰後被遺棄的民宅,並且院子輪不著你閒逛,你隻能被關進其中一間禁足。

傅母打開了鎖,推門進去的時候,乘著天光能看見裡麵有一張床,角落裡擺著一隻恭桶,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了。等合上門,天一下子仿佛黑了,屋子裡光線昏暗,她適應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看清周圍。

探手摸了摸床板,薄而潮濕的被褥,這裡沒有炭盆,更沒有熱水。她隻能裹緊身上的鬥篷,蜷縮在床角,想起遠在姑蘇的家人和高床軟枕,心情頓時沉重起來。

這種幽室,對身體的傷害不大,但能摧毀人的精神。她開始專心感知時間,時間湯湯而過,不消多久,她就迷失在其中了。

看光線穿透越來越弱,她想應當真的天黑了。這時外麵隱約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就有人篤篤扣擊門框,她慘然抱著膝頭說:“姆姆拿回去吧,我不想吃。”

外麵安靜下來,她以為人走了,悵然歎了口氣。

不想轉瞬又聽見一個低沉的嗓音響起,“不吃不喝,置生死於度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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