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2年,6月27日。
斷斷續續的暴雨在持續了四天後終於迎來了休止,堆積在銨言市上空的陰雲散去,血紅的夕陽均勻地鋪滿大地,隨處可見的水潭倒映著映紅的天空,像是一麵巨大的鏡子被打碎,碎片散布在城市之間。
周肆端坐在客廳的中央,林立的照片猶如漫長的回憶懸於他的頭頂,像是在進行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般,他閉目沉思著,聆聽那些細不可聞的聲音,審思自我靈魂的深處。
記憶裡的聲音響起,跨越時間的間隔而來。
陳文鍺向周肆提問著,“當人類的意識完成數據化上傳,在網絡世界裡形成嶄新的生命體時,那時的我們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呢?”
周肆乾脆利落地回答道,“我想不出來。”
“你是在敷衍我嗎?”陳文鍺有些不悅,“你根本沒有思考。”
“我覺得這種事沒必要思考,”周肆闡述著自己的想法,“人類是無法幻想自己沒見過的東西,這是不容辯解的事實,哪怕遊戲藝術創作裡的機甲、怪物等等,也隻是人類根據現有認知的事物,進行各種排列組合的產物而已。”
“同樣的,我不覺得眼下的我們能幻想出升格意識的思維方式、倫理道德觀念等。”
周肆喃喃道,“如果說,升格意識是人類進化的下一個節點,那麼這一節點內的一切,都隻存在於一個漆黑的箱子中,外界無法觀測,我們隻能親身走入其中,才能了解它的神秘。”
陳文鍺認真思考起了周肆的回答,他說道,“我們無法幻想,但是可以進行一定的推測。”
“比如?”
“比如一個最顯著的問題,在成為升格意識後,人類便可以拋棄懦弱的血肉之軀。
那麼我們可以從這一點進行推測,假設,人類在失去了血肉之軀後,隻以純粹的意識維持自身存在時,我們會經曆什麼樣的思潮呢?”
陳文鍺的思想總是如此敏銳,他不斷地向周肆提問著。
“失去**,我們就失去了多巴胺、內啡肽、雄性激素、雌性激素、催產素……”
清脆的提示音打斷了陳文鍺的敘述,也打斷了周肆的回憶。
空曠寂寥的客廳中,周肆睜開了雙眼,從冥想之中脫身,他先是慢慢地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久坐後僵硬的身體,隨後拿起手機,翻看起了消息。
“經過數據比對,我們已經確定了對方的身份。”
是李維隕發來的消息,與文字一同到來的,還有一張張證件照與身份信息。
昨天四人小組從隱巷返回後,李維隕等人便連夜比對著數據庫,終於從這龐大的信息流中,找到了對方的蹤跡。
周肆念出了對方的名字,“樓同?”
“我們已經確定了樓同的位置,正準備實施抓捕。”
李維隕又發來一段視頻,擁擠的車廂內,他和宋啟亮、向際穿著監察局的外勤製服,全副武裝。
這次是監察局的正式行動,一同出動的還有其它小組。周肆雖然是李維隕的顧問,但礙於他這特殊的身份,在一些監察局的正式行動中,周肆不太適合出場。
李維隕最後了一條消息,“周醫生,等我的好消息。”
周肆沒有回複李維隕。
一直追查的線索終於有了進展,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但周肆不會因此感到興奮。
周肆是一個過於追求絕對事實的人,他認為,在一切蓋棺定論前,皆有變故,為了讓自己一直保持理性的穩定,周肆常常會降低自己的期望,以求心態能平穩地應對任何的可能。
沒有期望,就沒有失望。
周肆抬起頭,從諸多的掛起的照片裡,找到了那麼一張。
照片拍攝的是阮琳芮的背影,她淋著雨,打開了車門,在快門的下個瞬間裡,她開車離開了周肆。
構成一個人的性格,有許多因素,先天的、後天的。
周肆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後天因素居多,例如仙隕事故、離識病的折磨,與阮琳芮度過的漫長時光裡,這位控製欲極強的前女友,也帶給了周肆許多影響。
就比如,周肆對一切都降低期望這一點,便是阮琳芮教給他的。
周肆看向窗外,雨過天晴後,天空有著一種晶瑩的湛藍感,陽光打在雲層上,為其鍍上一層耀眼的燦金,美得是如此不真實,反而是像是某種渲染引擎的傑作。
記得,那時也是這樣的雨後天晴,他和阮琳芮握著手柄坐在沙發上,這是他們日常的飯後遊戲,來上一盤格鬥遊戲,誰輸誰去刷碗。
周肆被阮琳芮一記連招打成了殘血,隻要再挨上一下輕擊,就會倒地不起,但同時,周肆也攢足了能量,隻要大招成功命中阮琳芮,隻剩四分之一血量的她,就會被自己反殺。
正當周肆準備進行一輪緊張的博弈時,阮琳芮忽然取消了格擋姿態,周肆果斷地搓出大招,帶走了阮琳芮。
周肆歡呼地舉起手柄,“哈哈!你刷碗!”
阮琳芮麵含笑意地看著周肆,歡呼過後,周肆回過神道,“你讓我的?”
“你已經連輸一個星期了,”阮琳芮說,“再輸,你會討厭這個遊戲的。”
“怎麼會,賭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你一起玩遊戲,”周肆抱了抱阮琳芮說,“我愛你。”
阮琳芮笑了起來,也用力地抱了抱周肆,她說,“我也愛你。”
“但是啊……”
忽然,阮琳芮又說道,“我可不是會被三言兩語哄騙的小孩,我不相信什麼愛你啊、誓言之類的東西。”
“那你相信什麼?”
“事實,絕對的事實。”
阮琳芮在周肆的耳旁輕聲細語,“在我們兩個被燒成灰,埋在一起之前,什麼可能都會發生,隻有絕對的事實才會讓我安心。”
那時周肆還覺得,阮琳芮的擔憂隻是空想,但現在看來,阮琳芮說的對,在抵達一切的終點前,什麼都可能發生。
誓言會破碎,愛意會變質,世間萬物都在不斷的變化,沒有什麼是永恒固定的。
周肆停止了回憶。
拿起手機,換上熟悉的白大褂,在李維隕帶來事件的新進展前,周肆都處於一個無所事事的狀態,他打算去診所,看看能不能碰到幾個倒黴的患者上門。
激昂的樂聲響起,回蕩在空曠的室內,周肆拿起手機,來電顯示是未知。
接通電話,經過技術處理的中性聲音響起。
“你好啊,周醫生。”
周肆就知道事件不會那麼順利,他保持著通話,快步離開房間。
他問道,“你們要做什麼?”
“哦?按照人的正常反應,你不該問問我是誰嗎?”
“這還用問嗎?除了至福樂土外,應該沒人會無聊到給我打電話,”周肆的語氣帶著隱隱的怒意,“彆廢話了,讓我們直白點,好嗎?”
“哈哈,我之前也和一些人通話過,他們就和恐怖電影裡的那些無用配角一樣,除了反複地問‘你是誰’,以及尖叫外,什麼都做不了。
我很喜歡你的反應,周醫生,我太喜歡和你這樣的人打交道了,省心又省力。”
周肆快步朝著診所跑去,同時努力保持呼吸平穩,以避免被對方察覺到異樣。
“那麼讓我們開門見山地聊一聊吧,你還想再見到裴冬嗎?”
周肆沒有絲毫的猶豫,“你需要我做什麼?”
“接下來我會給你發一個地址,我要你在規定時間內趕到,一旦你失約了,你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老套的人質劇情,你們能有些新意嗎?”
周肆推開診所的大門,直接朝著自己的工作台走去,那裡擺滿了周肆的武器,如同外科手術器具一樣,各種用途一應俱全。
“老套也意味著經典且永不過時。對了,你也不能向他人求援,就比如那位李組長。”
停頓片刻後,對方接著說道,“反正你求援也沒有用,那位李組長現在應該很忙吧?”
周肆收拾武器的動作慢了一拍,至福樂土知道自己找到了樓同……翠夫人、山君,和他們都是一夥的?
不,至福樂土的目標是自己,既然如此,他們根本沒必要這麼麻煩,那麼另一種可能便是,自己與李維隕的行動一直在至福樂土的注視中。
阮琳芮的話在腦海裡回蕩,“我們懷疑神威科技的高層內部出現了叛徒。”
敵人無形且身居高位。
忽然間,像是地球的重力常數增加了數倍般,周肆的身體變得格外沉重,壓抑與憤恨在心底的熔爐裡燃燒、沸騰。
周肆冷靜地說道,“這是一場鴻門宴。”
“你沒有拒絕的權力,如果你還想再見到她的話。”
周肆反問道,“你難道認為,我會束手就擒嗎?”
“當然不會,所以這一次我們做足了準備。”
周肆拿起一把短斧,在手中掂量了兩下,“我可以把這視作一場決鬥的邀約嗎?”
“那麼請你就把裴冬當做獎品吧。”
對方掛斷了電話。
周肆深呼吸,伴隨著情緒的劇烈波動,離識病在陰影裡蠢蠢欲動,他的耳邊多出了許多紛亂的雜音,眼中的世界出現了一定的彎曲。
咽下藥片,周肆的感覺好了不少,但考慮到接下來的未知,周肆還是拉開冷櫃,拿起幾瓶注射液,剝開袖子,便朝著手臂注射了下去。
這些都是些治療精神問題的藥物,在它們的作用下,周肆的個人情緒被快速泯滅,頭腦中隻剩下絕對的理性主宰著軀體。
手機傳來短信的通知聲,周肆拿起手機,閱讀其上的內容。
“載有裴冬的二號線輕軌,將在十分鐘後抵達你附近的輕軌站,還請不要失約。
備注,周醫生,彆在安檢處浪費太多的時間。”
經過藥物的乾涉,周肆的內心如同一潭死水,沒有絲毫的起伏,精神訓練帶來的穩定性,也令他的意識如同一塊被重錘鍛造的鋼鐵,堅硬無比。
周肆看了眼地圖導航,從當下的位置趕到輕軌站,預估為十分鐘。對方把時間掐的很死,不打算給周肆任何準備的機會。
至於備注的安檢,周肆不覺得自己那一醫療箱的武器,能順利通過安檢,浪費一分一秒,他都有可能錯過那班輕軌,更不要說拎著這一箱沉甸甸的東西去趕路了。
周肆幾乎是在瞬間就做出了自己的判斷,他推門離去的同時喊道,“Bt-24!”
陣陣撲打聲後,撲翼鳥從室內飛了出來,它的速度很快,緊跟著周肆的步伐。
周肆沿著街道狂奔,踩過一片片的水窪,他開始慶幸這場暴雨為炎熱的夏日降溫,不然等周肆趕到輕軌站內,他一定會因炎熱消耗許多的體力。
他繼續思考著。
以至福樂土的性子,他們一定會以化身殺手的方式降臨,而作為公共場所,輕軌並不是一個決鬥的好地方。
不止要用裴冬威脅自己,還要挾持整間車廂的人嗎?
周肆闖過紅燈,無視了司機們的鳴笛與咒罵,他認為對方挾持整間車廂的可能性不大。
至福樂土的目標是自己,隻針對自己一人的話,事態還處於控製之中,可一旦涉及許多普通人,那麼這起決鬥無疑會上升為恐怖事件。
到時候不必周肆自己動手,從天而降的武裝化身,就足以摧毀一切。
意識到這些後,周肆的內心輕鬆了不少,即便他再怎麼虛無、理性,周肆仍是一個遵守世俗意義下倫理道德的人,而不是一個忽視普通民眾生命安全的反社會人士。
奔跑揮臂的間隙裡,周肆看著自己的左手,心想著,“但願阮女士的新武器足夠好用。”
踏入輕軌站,快步跑過扶梯,在臨近安檢前,周肆拿起手機,亮起自己的電子殘疾證。待檢測金屬的滴滴聲響起,周肆的左掌開裂,安檢人員掃視了一眼,便放周肆通行了過去。
來到站台上,這裡已經等待了許多人。電話鈴聲再次響起。
“真快啊,周醫生。”
周肆一言不發,看向四周的攝像頭。
“好了,該上車了。”
對方掛斷電話,隨後輕軌駛入站台。
車門開啟,烏泱泱的人群從中走出,又有烏泱泱人群走了進去,銨言市畢竟是大城市,即便周肆覺得自己住的地方已經算是郊區了,還是有這麼多人。
周肆不急於立刻上車,他原地編輯了一封定時郵件發給李維隕,時間是三十分鐘之後。
走入車廂內,周肆四下張望了一圈,他沒有看見裴冬,也可能是裴冬不在這一車廂。
他向前走了幾個車廂,在密集的人群後,周肆見到了坐在輪椅上的裴冬。
她的臉色依舊病態蒼白,側臉帶著難以化去的傷感。
周肆朝著裴冬走去。
……
高空之中Bt-24俯瞰著大地,隨著那條爬行於大地的鐵蛇蜿蜒前進,它也如狩獵的巨鷹般,靜默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