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肆扣好雨衣,推開車門,潮濕陰冷的空氣撲麵而來,像是無數雙冰冷蒼白的手掌拂過臉頰。
“呼……”
周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冷風中一觸即潰。
雨,不期而至。
如同天空裂開了口子,傾瀉而下的不僅是水珠,更像是無數細密的銀線,將銨言市的夜幕縫合得更加緊密,霓虹燈在雨幕中閃爍,光線被水珠折射,幻化成一道道迷離的光譜,為眼前的世界披上了一層虛幻的華服。
周肆踩著泥濘的土地向前走了幾步,他來到了高點,俯瞰下方那叢生的建築群,它們像是野蠻生長的混凝土造物,在銨言市的海岸線上層層堆疊。
隱巷。
數十年前這裡曾是銨言市的港口,但自被廢棄後,這裡就成了二手商販與走私者的天堂,他們像寄居蟹一樣,占據了那些廢棄的建築、集裝箱,將它們重新打造成自己的商鋪,密密麻麻的棚戶從縫隙裡生長蔓延,如同藤壺一樣,死死紮根於這片大地之上。
“隱巷嗎?我有段時間沒來這了。”
李維隕從周肆的身旁走了出來,和他一同俯瞰著下方的建築群。
“我倒是經常拜訪這,”周肆低聲道,“隻要你肯花費時間與精力,你總能在這裡買到一些有趣的東西。”
向際湊近,“比如武裝化身的零件。”
“很少見,但並非沒有,”周肆一本正經地回答道,“這裡是銨言市最大的二手化身軀殼交易場所,同時臨近海岸,也是最大的走私交易中心。”
“隻要有足夠的人脈與資金,你確實能從這裡弄到一些與武裝化身相關的東西,但大多都是從一些戰場上回收的殘次品。”
周肆冷冰冰地說道,“神威科技就算再怎麼一手遮天,他們也知道,有些東西該賣,有些東西不該賣。”
正如金色夢鄉能在銨言市紮根生長一樣,隱巷能長存至今,也與神威科技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周肆望向海岸線更遙遠的地方,隻見雨幕的儘頭處燈火通明,宛如巨人般的剪影在地平線的儘頭屹立不倒。
在隱巷的不遠處便是銨言港,那裡由神威科技控製,每天吞吐著數不清的集裝箱,合法的商品直接通過神威科技運輸出去,一些不合法的,則被送到隱巷之中進行消化。
周肆關心地問起,“監察局與神威科技的談判如何了?”
“還在僵持中,神威科技的高層、也就是左智,希望監察局能幫忙調查陳文鍺的死因,監察局則希望通過這一事件,進一步限製神威科技。”
李維隕解釋起昨天他從周肆家走後,在監察局內發生的事,“雙方都不退讓,還在唇槍舌戰,因此,我們就算被委以重任,暫時也沒法去神威大廈調查凶案現場了。”
“我倒覺得凶案現場沒什麼好調查的。”
向際提出自己的見解,“我昨天旁聽了他們的討論,既然神威科技自己都查不出什麼線索,我們去了多半也沒有什麼用。”
“所以調查的方向,還是回到了最開始這一條嗎?”
李維隕向前走了幾步,望了望喧鬨紛亂的隱巷後,他回頭說道,“根據山君給的線索,我們追蹤的那道識念意識,它最後的記錄就是在這隱巷之中。
按照它層層嵌套的保護方式來看,能提供這樣識念連接的場所,即便在隱巷裡也不多。”
李維隕又問道,“周醫生,你有什麼見解嗎?”
周肆沉默了一陣,腦海裡檢索一條條與隱巷相關的信息,很快,一個身影在周肆的腦海裡顯現。
“我知道該去找誰了,走吧。”
三人彼此對視了一眼,準備動身前往,這時停在原地的車窗下拉,宋啟亮探出頭來。
“那就按之前計劃好的那樣,”宋啟亮坐在駕駛位上,“每隔五分鐘通話一次,要是連續兩次、也就是失聯十分鐘,我便會尋求增援。”
周肆回頭揮了揮手,表示認可。
隱巷之行要比金色夢鄉危險的多,金色夢鄉再怎麼惡劣,多少也是一個正規的經營場所,而隱巷魚龍混雜,誰也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樣的危險。
出於安全考慮,宋啟亮被留在了車內,隨時準備接應他們離開,必要的話,也將成為三人最後的救命稻草。
他自己也樂於待在車裡,不知道這是否算是一種刻板印象,但像宋啟亮這樣的操作員,似乎都帶有一點宅家的潛質。
告彆之後,周肆便走向不遠處的樓梯,它一路延伸到下方的建築群中,金屬鏽跡斑斑,踩在上麵發出危險的咿呀聲。
李維隕和向際交換了一下眼神,李維隕從口袋裡取出電磁手槍,照門的模式調整為了非致命模式,向際也從雨衣下抽出一把把電磁步槍,更改模式。
為了避免金色夢鄉中的意外再次發生,這一次他們準備了充足的火力。
雨幕下,三人都身穿著白色的雨衣,像是於黑夜潛行的幽靈,又好像緊急出診的醫師們,一起走向陰暗喧囂的隱巷。
“回收化身軀殼,重啟未來科技夢!讓您的舊時代化身重獲新生,探索無限可能!”
“自製新玩意,廢舊科技也能玩轉未來!將您的閒置科技品變廢為寶,攜手打造前所未有的科幻奇器!”
“化身改造,從回收開始!我們擅長挖掘廢舊身軀的潛能,為您量身打造獨一無二的科幻化身,引領潮流新風尚!”
剛走進隱巷之中,陣陣廣告語便在耳邊響個沒完,像是有群嘰嘰喳喳的商人,轉著圈對你叫賣。
儘管隱巷私下裡是一個走私交易的中心,但其固有的商業屬性依然無法抹去,來到此地的並非儘是三教九流之徒,相反,許多有特定需求的普通人也會踏足此地。
街道兩旁,各式各樣的招牌琳琅滿目,霓虹燈閃爍不息,全息影像變幻莫測,猶如一場喧囂而迷離的夢境,在傾盆大雨的洗禮下更顯撲朔迷離。
身著各式雨衣的身影在狹窄的巷弄間穿梭往來,許多人將雨衣的帽子拉低,遮住了麵容,隻露出一張張被雨水模糊的嘴,偶爾低語,交換著不為人知的情報或進行秘密交易。
腳步聲與雨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了一曲混亂而又詭異的交響樂。
周肆在一處岔路口停下腳步,遠處高聳的起重機在暴雨中依然堅持工作,貨物在這裡流轉不息,從一箱箱未標記的電子設備,到禁運的生物製劑,甚至是那些被法律嚴禁的技術藍圖,應有儘有。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而緊張的氣息,每個人都對周圍環境保持著高度警惕,在這個地方,信任比任何商品都更加稀缺。
李維隕好奇道,“我們要去哪?”
“去找一位中間人。”
周肆很熟悉隱巷這個鬼地方,早期他便是在這裡行醫,混的風生水起。
“他們是隱巷的情報販子,隻要價格合適,你可以從他們的嘴裡知道任何你想要的消息。
更重要的是,我認識的這位中間人,他恰好還經營著一個識念網絡接入點,那個與羅勇聯係的識念意識,如果是從隱巷接入的話,也隻能是在他那了。”
“那麼他在哪?”李維隕看了眼周圍熟悉的景象,“我已經在這轉好幾圈了。”
“這是個好問題。”
周肆點點頭,目送警覺地掃向四麵八方。
能注意到,一些行人的臉上塗抹了諸多黑色的線條,看起來就像某種精細複雜的戰妝。
實際上,這是一種乾擾條帶,線條根據不同的方式排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攝像頭的人臉識彆,或是拖延識彆速度,在灰色地帶,這是一種很常見的偽裝手段。
周肆拐入陰暗的小巷,邊走邊張望著,直到在琳琅滿目的招牌裡,找到了一個熟悉的招牌。
綠源回收。
這間二手回收店開在了最狹窄陰暗處,這裡顯然不適合吸納客流,門口處堆積了許多雜物,大多都是廢棄的化身軀殼,每一具都被開膛破肚,取出了最具價值的部分,隻留一些金屬殘骸當做店麵的裝飾。
雨水將殘骸們衝刷乾淨,混合著機油等奇怪的味道,在潮濕冰冷的空氣中彌漫不止。
“就是這了。”
周肆提醒了其他人一句,隨後便走入了室內。
室內的空間要大上許多,就像超市一樣,幾排貨架依次排列,上麵擺放滿了各式的零件,頭頂的天花板高上許多,像是停屍間一樣,掛滿了各式型號的人形化身,在它的腳踝處,還掛著價格的標簽。
店內空曠,就和它這閉塞的位置一樣,除了周肆等人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客人,櫃台處坐著一位昏昏欲睡的中年人,在他身後,則是一具在充電座上休眠的人形化身,胸口處塗裝著“綠源回收”的字樣。
向際一言不發地站在門口處,他總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目光警惕地在室內與室外徘徊,雨衣下的手指早已扣在扳機上。
李維隕則站在了室內視野最好的位置上,從這裡不止能看到門外,也能看清室內深處,一旦發生衝突,他們能立刻控製住室內的每個角落。
“醒一醒,朋友。”
周肆走到櫃台前,用左手敲了敲桌麵,發出咚咚的聲響。對於這隻新義體,周肆適應的很快。
男人睜開了惺忪的雙眼,用力地打了個哈欠,“你們想要什麼?”
“我們要見翠夫人。”
“翠夫人?”男人一副迷茫的樣子,“什麼翠夫人。”
周肆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無形的壓抑感緩緩地籠罩住了男人。
男人與周肆短暫對視了一陣,便在周肆那股壓力下敗下陣來,他的目光飄忽,手不不由地伸進了櫃台下。
“朋友,你是來錯地方了吧。”
男人開玩笑似地說道,“如果你想要找一些刺激的東西,你應該去隔壁,那裡新進了許多性感的化身軀殼,應該有你想要的翠夫人。”
周肆完全不理會男人的話,“你把翠夫人和性偶劃等號,你不怕她知道嗎?”
男人神色裡閃過一絲的慌張,他強調道,“我再重說一遍,這裡沒有什麼翠夫人。”
周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臉上浮現起一抹笑意。
他回過頭,對李維隕說道,“李組長,我真的很討厭社交。”
李維隕點點頭,“看得出來。”
“你們平常工作時,遇到這種事該怎麼解決?”
“亮出工作證,如果還不配合的話,就申請文件進行逮捕、審問,”李維隕解釋道,“一切都合法合規,並且不存在刑訊逼供。”
“真溫柔啊,想必效率很慢吧。”
李維隕無奈地攤攤手,這是程序正義的必然結果,也是構建一個秩序社會所必須的基石。
“要我說,這種事情需要分情況,”周肆重新將目光落回了男人身上,“在我看來,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就是文盲、原始人,你和他講道理沒有用,他們隻聽得懂暴力。”
周肆的臉上擠出一副難堪的笑意。
“你說對嗎?朋友。”
男人紅著眼,沒有任何猶豫,果斷地從櫃台下抽出一把手槍,槍口指向周肆。
電磁線圈加速的輕吟回蕩。
在男人扣動扳機之前,向際果斷地舉起電磁步槍,精準地命中了男人的手腕,非致命模式下,金屬彈丸經過加速,輕而易舉地擊碎了男人的骨骼,在皮膚上留下一片淤青。
不等男人發出慘叫聲,周肆伸手抓住了他的頭顱,將其重重地砸在了櫃台上,鼻梁與硬物親密接觸,鮮血四溢。
周肆單手翻進櫃台裡,但他的目標不再是男人,而是後方那具正從充電座上站起的化身軀殼。
“我隻是想找個人而已,一定要弄得這麼麻煩嗎?”
周肆從雨衣下抽起一把短斧,肌肉纖維束充電啟動,揮起一道致命的蒼白。
隻聽一聲刺耳的鳴響,短斧硬生生地劈入了人形化身的頭顱裡,周肆用力地將短斧抽出,隨後再度揮舞。
一下!兩下!
每一聲鳴響都代表一次致命的揮砍,每一次揮砍都在人形化身上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
識念意識尚未完全接管這具人形化身,它便在周肆連續的重擊下支離破碎,像是一顆被伐倒的大樹,在最後一聲悲鳴裡,被自上而下,徹底劈砍成了兩半。
周肆大口地喘了幾下,胸膛起伏不定,他平常沒那麼暴力的,但隨著裴冬的失蹤與陳文鍺的死,周肆的心底積蓄了一團火,默默地陰燃著。
再次抓起男人的腦袋,周肆重重地給了他一拳,發泄怒火的同時,也將男人徹底擊暈了過去。
“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李維隕警惕地看向門外,準備應對潛在的敵人。
“等。”
周肆說著坐在了櫃台後,指了指頭頂,那裡有著一顆攝像頭,正對著自己。
大約一分鐘後,天花板上傳來異動,一具被掛起來的人形化身忽然被喚醒,晃悠了幾下後,穩穩地落在地麵上。
“彆緊張,各位。”
周肆抬手製止了向際的動作。這位從慶源市調來的監察員,簡直就是個神槍手,但凡叫慢了一步,子彈都會穿透人形化身的腦袋。
人形化身環顧四周後,不緊不慢地走到櫃台邊,從中拽出一件翠綠色的長袍,仔仔細細地套在了自己身上。
當識念意識可以自由切換化身軀殼,意識與載體的統一性變得不再固定時,人們就需要某些特殊的特征來確定自我的獨特性,就像周肆那身不分場合的白大褂。
周肆向人形化身打招呼,“翠夫人,晚上好。”
翠夫人的聲音冷漠,帶著一種神秘的中性感。
“好久不見啊,周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