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肆反複地深呼吸,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他手腕有些顫抖,但還是緊緊地抓住了手機。
至福樂土、羽化技術、失聯的適格者們……
自仙隕事故後,周肆一直有著一種預感,那場改變他人生的事故並不是結束,反而是另一場夢魘的開始。
終於,時隔四年之後,周肆的預言得到實現,夢魘正潛藏在陰影之中,對自己虎視眈眈。
“裴冬,你有時間嗎?”
周肆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鎮定地向裴冬發送消息。
裴冬回複的很及時,“怎麼了?”
“我今天下午沒什麼事,我想去看看你,可以嗎?”周肆補充道,“去看望現實中的你。”
這一次裴冬沉默了很久。
周肆能想象到裴冬那副糾結的模樣,過往美好的容顏不在,有的隻是一具在病床上逐漸腐爛的活屍。
沒有人希望自己這副狼狽的一麵被他人窺見,更不要說像裴冬這樣一位自尊心強的女人了。
放下手機,周肆焦急地等待著,按照他的推斷,如果至福樂土的目標是仙隕事故中幸存的適格者們,那麼裴冬一定在他們的狩獵名單上,以裴冬目前的狀況,她絕對無法保護好自己。
同樣的,周肆也是名單上的一員。
正當周肆快要失去耐心,準備給李維隕打電話,讓他幫忙查詢一下裴冬的地址時,裴冬回複了消息。
“好啊,隻希望,你見到了我,彆太失望了。”
消息的下方,是一個裴冬發送的地址定位。
“不會的,一會見。”
回複完消息,周肆在原地愣了一陣,按照周肆對裴冬的揣摩,他不認為裴冬會願意見自己,至少不會答應的這麼順利。
定位好裴冬的位置,周肆呼叫了一輛無人網約車。
快步走到診所門口時,周肆留意到了門口旁掛的那麵一人高的鏡子,它恰好地能映照周肆的全身。
鏡子被周肆故意地放在這裡,審視著他的精神與靈魂。
周肆放慢了腳步,鏡中的周肆也放慢了腳步——向自己露出微笑。
鏡中人開口道,“怎麼,周醫生,又要出診了嗎?”
周肆一臉平靜地凝視著鏡中人,這一次鏡中人的身影並沒有像羅勇那一夜般,變得支離破碎、混沌不堪,而是清晰明亮,與周肆無二。
不,鏡中人本就是周肆。
見周肆一言不發,鏡中人再次開口道,“真諷刺啊,周醫生,嘴上說著不在乎過去,也不在乎所謂的羽化技術,但看看現在的你自己,瞧瞧你這副模樣。”
周肆注視鏡中人的模樣,他先前的慌亂與震驚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全身的興奮感,如同一頭嗅到血氣的鯊魚,密密麻麻的牙齒割開水流。
忽然,鏡中人向前一步,雙手按在鏡子上,仿佛要從鏡子世界裡破壁而出。
他懷疑道,“周醫生,你的行醫,真的隻是為了行善積德、醫者仁心嗎?”
“承認吧,其實你也是有私心的,那個深埋在你心底,隻有你我知曉的**。”
看周肆依舊不做應答,鏡中人的聲音變得低沉、邪祟,“何不正視你自己的**呢?你到底在抗拒些什麼呢?
你明明知道……你不屬於這。”
一陣戲謔的笑聲從鏡中傳來,像是無數的飛鳥在周肆的耳旁鳴叫、拍打翅膀。
周肆艱難地挪動著手臂,像是在和另一個意識爭奪身體的控製權般,他從口袋裡取出藥瓶,將幾枚藥片生咽了下去,仿佛有尖銳的石子從喉嚨裡滾過。
漸漸的,擾人的笑聲遠去,伴隨著藥物的作用與精神的重振,鏡中人消失了。
鏡中隻剩下周肆自己。
乘上無人網約車,周肆撥通了李維隕的電話。
“你那邊的追查有什麼進展嗎?”
“目標把自己的信號進行了層層嵌套,技術部門還在追蹤他在識念網絡裡留下的蹤跡。”
周肆聽明白了李維隕的話,他的意思是調查毫無進展。
“我查到了一些新線索,李組長。”
周肆把自己的諸多猜測,一股腦地向李維隕闡述了出來。
通話結束後,周肆一如既往地望著車窗外,白天的強光下,無人機群並不顯眼,周肆雖然看不見它們,卻能聽見天空上傳來的嗡鳴噪音,仿佛幻覺裡的飛鳥跟隨他來到了現實,嘯叫個不停。
按照裴冬提供的信息,周肆很順利地找到了她的住所,來到防盜門前,周肆猶豫不決。
裴冬不願讓自己那病態的一麵在周肆眼前顯露,周肆又何嘗做好準備,親眼麵前這位遭遇命運戲弄的舊友呢?
周肆回憶著兩人間的點點滴滴,想起在神威科技時的種種經曆。
他記得,一次團建的化身軀殼比賽中,自己和裴冬強強聯手,在實驗場內打爆了其他同事的化身軀殼,拿到了比賽的金獎,還有一次周肆不小心在實驗中摔斷了腿,裴冬笑嘻嘻地推了自己一個月的輪椅……
有太多太多的回憶在周肆的腦海裡翻騰,直到周肆鼓起勇氣,敲了敲防盜門,清澈響亮的聲響打碎了他所有的思緒。
片刻後,防盜門上的電子鎖發出一陣嗡鳴,大門自動彈開,無聲邀請著周肆的進入。
周肆推開門,“裴冬,我來看你了。”
室內的窗戶大開,微風攪動著渾濁的空氣,將它們逐一洗滌,但周肆還是能從這份清新的空氣裡,嗅到些許汙穢的味道。
客廳很整潔,似乎這裡的租客剛搬走般,沒有任何多餘物品,隻有一個化身軀殼的充電座屹立在角落裡。
周肆向著臥室走去,臨近門口了,周肆這才想起來,自己來看望朋友,居然沒有帶任何禮物,哪怕買點水果也好。
顯然,已經沒有機會讓周肆重新做選擇了,他握起臥室的門把手,鼓足勇氣推開了房門。
室內的窗簾大開,金燦燦的陽光灑進室內,塵埃在空氣中翻滾,像是點燃的餘燼,泛著觸及靈魂的溫暖感。
周肆眯起眼睛,適應了這和煦的光芒後,他這才看清臥室內的布局,那具熟悉的護理化身站在房間的一角,另一邊則是諸多的護理用品,地麵殘留著些許的水漬,在周肆來之前,裴冬緊張地打掃了一下自己的房間。
“下午好啊,周肆。”
虛弱的聲音闖入周肆的耳中,他循著聲音看了過去,一張憔悴病態的臉龐正躺在床上,勉強地向自己致以微笑。
“裴……裴冬。”
周肆恍惚了一下,即便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當真正地麵對裴冬時,他的內心裡還是不由地升起一抹難以化解的哀傷。
“你還好嗎?”
周肆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可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腦海裡除了那刻板的客套話外,周肆什麼也說不出。
來到裴冬的床邊,那裡有著一把為周肆準備的矮椅,他在裴冬的身旁坐下,仔細地打量她那沐浴在光芒中的麵容。
裴冬的頭頂略顯光禿禿,隻有一層細軟的毛絨覆蓋,她的臉頰異常消瘦,如同被歲月和病痛雙重雕刻,記憶裡光潔如玉的肌膚上,布滿了病痛留下的痕跡,一道道疤痕如同古老的圖騰,觸目驚心,它們深深地刻入肌膚,甚至凸顯出了底下的骨骼輪廓。
周肆的眉頭緊鎖,眼中閃爍著難以掩飾的哀傷。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輕撫裴冬的臉頰,但手指在即將觸碰的那一刻,卻變得猶豫不決。
周肆最終隻是用指尖最輕柔地觸碰了一下她的皮膚,那感覺仿佛是在觸碰一具年代久遠的木乃伊,他心中滿是敬畏與憐憫,生怕自己稍微用力,這脆弱如玻璃的人兒就會化為齏粉,隨風飄散。
“我不好,”裴冬微笑地回答,“非常很不好,周肆。”
周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是一味地說道。
“抱歉。”
“沒什麼好抱歉的,又不是你造成的這一切。”
裴冬的聲音很低、充滿了虛弱感,有些音節,周肆需要認真傾聽,才能勉強辨彆出她的話。
周肆想起許久之前,他曾對李維隕說過的話,在這一刻,他平靜地重複道。
“我們都曾有著近乎完美的人生,直到一場事故把這一切弄得一團糟。”
周肆的右手默默地扶住了自己的左臂,與人類無異的仿生皮膚下,沒有絲毫的溫度。
兩人陷入了沉默的對視,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悲傷,緩緩地,裴冬用儘全身力氣,艱難地伸出她的左手,那是她現在除了頭部以外,唯一能活動的肢體。
在周肆的記憶裡,裴冬曾是那樣的活力四溢,熱愛戶外運動,她閒暇之餘,總會去公司的運動中心儘情地攀岩。
周肆曾親眼目睹她僅憑兩根手指,就穩穩地支撐起整個身體的重量。
那時裴冬的手臂,充滿了力量與生命力,每一條肌肉線條都彰顯著健康與活力,然而,此刻周肆眼前的這隻手臂,卻是另一番景象。
它蒼白而纖細,肌肉已經嚴重萎縮,青色的血管如同古老的藤蔓,在皮膚上清晰可見。
裴冬將手輕輕地搭在周肆的手上,周肆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細細地感受其上傳來的溫暖。
她問道,“周肆,你讀過卡夫卡的變形記嗎?”
也不等周肆回答,裴冬轉過頭,看向窗外的金燦燦,她的聲音輕緩,像是在為一個孩子講述著睡前故事。
“故事裡,有個叫格裡高爾的男人,有一天他起床,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甲蟲,自那之後,他的人生被徹底改變了。”
裴冬呢喃著,“有些時候,我覺得我就像故事裡的格裡高爾一樣,但不同的是,有一天一覺醒來,我從一具冰冷的護理化身,變成了一頭癱瘓在床上的活屍。”
房間的角落裡,護理化身如同一座雕塑般,靜靜地佇立著。
“周肆,我很能理解那些患病的人們,比起混淆了現實與虛幻,其實我更覺得,是現實的折磨令病患們難以忍受,所以他們才紛紛地投入了那冰冷的、虛假的幻想中。”
裴冬挪回目光,看了一眼周肆,“就像你說的那樣,當一個人走投無路時,什麼樣的可能他都願意去嘗試。”
周肆感到莫名的壓抑,明明周圍都是金燦燦的陽光,他卻覺得自己陷入了不見天日的冰窖中。
“還記得陳文鍺對我們進行的精神訓練嗎?”
裴冬的思維很是跳躍,剛剛還在聊卡夫卡,現在又講起了陳文鍺的精神訓練。
“當然記得。”
陳文鍺的精神訓練令周肆受益良多,靠著學習到的知識與技巧,即便遭受過了離識病的影響,周肆仍能保持自我,甚至在後遺症發作時,輕而易舉地分辨出現實與幻想。
裴冬在這種絕望的遭遇下,依舊能保持理性,多少也與精神訓練的影響有關,換做普通人,他們的精神絕對不如裴冬這樣堅韌。
“人類的精神在極端環境下,為了自保會產生幻覺、意識分裂,乃至自我毀滅般的崩潰,這些防禦機製隻在被動的情況下觸發,而作為適格者的我們,在必要情況下,需要主動觸發這些防禦機製,來保護我們自己。”
裴冬簡略地闡述著精神訓練的大致內容,而後,她向周肆訴說自己的幻想。
“周肆,每當我載入化身軀殼時,我便暗示我自己,我其實是一具護理化身,而床上這具病懨懨的活屍,是另一個與我無關的人。”
她喃喃道,“這應該就是離識病的開始吧。”
室內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直到裴冬再次開口。
“抱歉,周肆,我一上來就自說自話……我隻是太久沒和人說話了,”裴冬眼神黯淡,“沒有在現實之中,用聲帶與眼神和他人交流了。”
“我能理解,你把我視作了樹洞、心理醫生,通過傾訴來緩解內心的壓抑。”
“謝謝你的聆聽,”裴冬又好奇問道,“你應該不會是突發奇想來看望我吧,畢竟這四年裡,你從未主動聯係過任何人,更不要說我了。”
她察覺到了周肆的心思,“發生什麼事了。”
“還記得你離開診所時,對我說的話嗎?你懷疑有人在暗中搜尋我們這些幸存的適格者。”
周肆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一種若有若無的壓抑覆蓋在他的身上,仿佛這個房間裡,還有第三個人正窺探著自己。
角落裡的護理化身沉默不語,沒有識念意識的加載的情況下,它隻不過是一具空洞的軀殼。
“裴冬,你的推測是對的。”
周肆整理了一下語言,儘量簡潔地說道,“一群名為至福樂土的化身殺手們,想要重現羽化技術,所以他們找上了我們這些幸存的適格者們。”
“現在,你的處境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