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窗都封閉著,卻有無來由的風吹了起來。
仿佛是夜晚海風般陰冷而強烈,吹散了灑在門窗邊上的鹽。
窗簾海浪般湧起,衣櫃、梳妝櫃的門都被吹得反複開合,拍打著發出巨響。
床邊梳妝台上的油燈、首飾盒與畫框被一股力量橫掃而過,在巨響中散落滿地。
護林員和他的妻子驚恐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在過往40年的生命中他們還從未見過這種無法解釋的可怕景象!
妻子捂住自己嘴巴,讓自己不要尖叫出聲,拚命向丈夫懷裡鑽去,而護林員此刻卻隻能本能地攬住妻子,無法為她提供半點溫暖。
麵對這種情況,他們本該逃走。
任何人麵對這種情況都該逃。
但他們沒有,因為此刻坐在床上、引發了這一切的人,正是他們的女兒!
“爸爸、媽媽……”女孩帶著魔鬼一樣的僵硬笑容,口中發出哀求的聲音:“求求你們,放我出去吧,我好痛、我好痛——”
“不要再糟蹋我的女兒了,你這該死的邪魔!”護林員身體顫抖,死死拽住自己的妻子。
但此刻他更怕自己忍不住要衝上去,打斷正在進行淨化儀式的拉克絲神官。
一絲悔恨從他心頭湧起。
早在1個多月前他就發現了自己女兒的異常。
從前開朗活潑的孩子變得不苟言笑,家裡有些東西會莫名其妙消失,半夜總會有奇怪響動,好像是女兒在和什麼人對話。
護林員沒有聲張,因為他擔心自己的女兒被當成女巫。
他不能失去自己的心肝。
當護林員發現女兒抱著家裡的母雞活活將其咬死、吞吃時,他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於是就不惜遠赴雄鷹鎮去找拉克絲——
因為他不信任本地神官,那位古板的神父隻會將他女兒活活燒死,隻有拉克絲,才會對哪怕最貧苦的人平等地施以關照和同情。
此刻。
拉克絲正半跪在床前,縱然手中聖徽已經彎曲,卻還是平靜吟誦著經文。
聖光在她身上披上了一層白蒙蒙的披風。
黑暗莫名的房間中,她便是唯一的光。
此刻經文頌念漸漸結束,拉克絲睜開眼睛,水藍色的眸中似有聖光蕩漾:
“……以光明之主的名,以祂的憐憫、智慧和勇氣為證——
我命令你這汙穢的靈,報出你那該受詛咒的名號!”
本來似乎毫無目的散落在房屋周圍的鹽散發光芒,構築出神聖的正五芒星光輝,也讓整個房間的黑暗褪去!
床上的小女孩發出了痛苦的尖叫,脖子忽然倒轉了180度,黑色鮮血從她五官中流出:“……爸爸、媽媽!快讓她停下!”
拉克絲神色肅穆而莊嚴:
“《聖言錄》第7章第13節,主言:汝為何名!?”
小女孩雙手掐住自己的喉嚨,指甲嵌進皮膚流出黑色鮮血,本來是坐在床上的她一條腿忽然違反常規地彎折了90度,想要堵住自己的嘴巴!
然而拉克絲的聲音卻帶來了一種讓她、或者說她體內惡靈無法違逆的意誌,不得不聽命而言:
“桀派·骨魯梭斐……”
桀派是9層地獄中第3層的主宰,骨魯梭斐才是這惡靈的本名,隻有4字真名意味著它是地獄中的下等惡靈。
拉克絲直起身來:“以月桂之冠與光明之主的劍作憑,以惡龍之血與庇護人族的權柄為據——
這軀殼是純潔之靈的殿,不容汙邪褻瀆!”
“退下!”
女孩的嘴巴蟒蛇般張開,發出不屬於活人的淒厲尖叫:
“不……不!!!!”
聲音由尖利變成粗豪,一道黑紅虛影被拉出了女孩的身體。
咚。
女孩癱軟在床上,汗水從她皮膚滲出,但屋內的五芒星神聖法陣的光芒卻未曾暗淡。
“女兒——”母親掙脫了丈夫的懷抱,飛奔著衝向床前。
全然忘記了拉克絲此前的囑咐。
“回來!”護林員要去拉妻子的手臂,然而卻還是遲了一步。
地上鹽巴構築的法陣被蹭斷一塊,沉沉黑色霧氣仿佛臟水般滲出、鋪滿了整個房間!
護林員心中充滿了悔恨和歉疚。
身為一個凡人,他不知道地獄中這種能來到人間的惡靈、在適應了物質世界的法則後,每一個都有最少3階的實力;也不知道一位神官被惡魔欺進會有怎樣的劣勢。
但他長著眼睛,能夠清楚看到自己女兒身體發生的可怕變化!
頭發瘋長如同水草,身體拉長仿佛瘦長鬼影,皮膚變得青黑好似死者,一張遮蔽在長發下的麵孔上帶著刻毒而陰狠的笑意,那變成利爪的雙手猛地刺向拉克絲!
“美麗而善良的蠢貨!”
作為來自第三層地獄的惡靈,骨魯梭斐邪惡而聰明,雖然有著3階實力,但見到拉克絲到來時,心中還是感覺到了一種失落。
他好不容易鑽開地獄縫隙來到物質世界,恐怕馬上就又要被送回去了。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名美貌不輸魅魔女王的神官,竟然沒有直接動用神術驅逐他,而是布置了淨化儀式!
如果放在半個月前,這一套對他可能還有效,但現在他卻已經近乎完全掌控了這具身軀,這套儀式成功的可能性不足3成。
身為神職人員,這神官一定比他這個惡靈更清楚其中利弊,但還是選擇了這種方式。
答案隻有一個,那就是她實在太善良了,不忍心傷害到他附身的這個女孩。
嗖——
利爪從拉克絲臉邊劃過,帶起了幾縷斷掉的金絲,這位神官千鈞一發之際躲開了突襲。
“彆動,神官閣下!”骨魯梭斐大聲道:“現在,老老實實站在那裡,讓我吞噬掉你的精華,不然的話——”
他尖銳利爪指向門口瑟瑟發抖的護林員夫妻:“我現在就殺了他們!”
護林員身體顫抖,想要大喊出一些故事中英雄們的台詞,比如“不要顧忌我們”、“殺了這個惡靈為世間除害”,然而嘴巴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求生本能已壓過一切。
“嗬嗬,人族啊……”骨魯梭斐不屑一笑,將目光落在了拉克絲身上:“現在……你在乾什麼!?”
拉克絲雙手交握、雙臂平舉,念完了最後一段禱詞:
“……至聖裁決!”
聖光在她腳下風一般卷起吹拂,又如電光般繚繞,撩動了她的衣擺。
在那潔白聖光的照耀下,她的麵孔如同天使般聖潔。
骨魯梭斐想要動作,但地麵卻忽然升起了一座光輝構成的十字架,條條聖光鎖鏈穿梭而起,將他牢牢捆在了上頭!
那鎖鏈接觸之地,濃厚的黑霧便飄飛而起,又被隨之而來的聖光淨化乾淨。
拉克絲平舉的雙手間,聖光在綻放。
“不、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骨魯梭斐聲嘶力竭地痛呼:“你要是殺了我,這個小姑娘也會死、也會死!!!!”
他以為依照拉克絲此前表現出的性格,這時候一定會有所猶豫、有所遲疑,但拉克絲卻沒有。
這時候,他隻能動用事先埋下的暗手。
一抹黑氣在護林員妻子的頭上牽動,這位婦女忽然一聲尖叫,爆發出了可怕力氣掙開護林員的束縛,撲向了拉克絲:
“彆殺我的女兒!!!”
然而還沒等接近拉克絲,她就被一層聖光猛地彈飛出去,砰一聲貼在了牆上。
與此同時,拉克絲手中聖光綻放到了極限。
聖光如洪峰、如沙暴、如泥塗般洶湧而出,衝散、淨化著一切邪惡和黑暗。
拉克絲的金發飛揚湧動,神情堅毅不含半點憐憫!
“啊!!!!!”淒厲吼叫從骨魯梭斐口中傳出,雙眼暴突、長舌顫抖,在聖光的照耀下那青綠色的皮膚蠟燭般融化開來!
雖然痛苦,但骨魯梭斐並不絕望,他是地獄的惡靈,此時被超度也不過是回歸自己本來居所。
可當他離開小女孩的身體,卻感受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可怕刺痛!
這聖光、竟然在從根本上抹除他存在的痕跡!
身後已經綻開回歸地獄的裂隙,但那聖光構築的十字架上,鎖鏈卻將他牢牢捆在原地!
這一刻他才明白,拉克絲之所以要先舉行淨化儀式,不是愚蠢,而是自信。
哪怕他沒有被儀式淨化,拉克絲也能將他徹底消滅!
“我詛咒你、我詛咒你——!!”
隻是這聲音,無法在物質世界傳播,而他帶著惡意的所謂詛咒也在聖光之下被蒸發乾淨。
聖光消失殆儘,拉克絲雙手垂下,緩了口氣。
此時護林員的妻子已經在丈夫懷中醒來,回想起剛剛自己所做的事情,愧疚非常:“對不起,拉克絲神官……”
“你隻是被操控了而已。”拉克絲反而安慰起了她。
護林員的妻子點頭答謝,來到癱坐在地上的女兒身前,跪下去的同時眼淚就已流出。
護林員閉上眼睛,長歎口氣。
他們終究還是沒能留住女兒。
“媽媽……爸爸……”女孩囁嚅著:“我……好餓……”
護林員狂喜過望,摸了摸女兒的臉頰,轉頭對著拉克絲就跪了下去:“光明之主在上,神官大人,感激您的幫助!”
拉克絲平靜地接受了他的禮節,隨後道:“這種方法比淨化儀式的效果更猛烈,也對她本身造成了不小傷害。”
“之後一年,都不要讓她劇烈運動,多吃些肉,不行的話就多吃點雞蛋、多喝點牛奶,最好每周帶她去教堂禱告一下。”
這番話聽得護林員夫妻兩人連連點頭,隨後膝行上前,將一隻錢袋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拉克絲手邊。
拉克絲接過:“願主保佑你們。”
隨後便轉身離開。
她不缺錢,也不在乎錢。
可要是拒絕這筆錢,她固然可以獲得一個善良、不求回報的名聲,可那也堵死了其他以此謀生的神職者的出路。
教廷中一些神官的腐敗,和這種嚴苛到不近人情的道德標準不無關係。
至於之所以一開始不使用神術,是因為直接以神術驅邪,對小姑娘的損傷會比較嚴重,她的目的畢竟是救人。
當拉克絲回到雄鷹鎮教堂時,天色已經開始變得昏暗。
晚霞給大地塗上了好看的紅。
原則上來說,拉克絲已不屬於教廷的在編神官,不應該居住在這間教堂裡。
可原則是原則,並沒有人對此表示不滿,哪怕在隔壁雪楓領的主教赫林德也是裝作不知。
此時教堂裡已經漸漸少了禱告的人,拉克絲便坐在了告解室中。
聽人傾訴、告解自己的罪過,也是一位神官必不可少的義務。
有農婦來傾訴,自己為了報複丈夫的母親,在她的麵包中加了指甲;有麵包商告罪,為了提升利潤,把每一塊麵團的分量都減去了110;有丈夫來告解,自己醉酒之後毆打了妻子。
拉克絲溫言勸慰著,從不曾露出半點鄙夷、不屑或者敵意。
又一個聲音出現在了黑布覆蓋的隔板後頭:“拉克絲神官。”
是菲奧娜。
拉克絲道:“請說。”
短暫的沉默之後,菲奧娜艱難開口:
“……我想告解我對祖父的不敬。”
“我的祖父戈登先生,是一位和藹、慈祥有時候又會很嚴厲的老人,我從小父母早亡,是他將我帶大,他對我的愛說也說不完。”
“可就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整個人卻變得瘋瘋癲癲,什麼人都認不出來,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會大聲打罵彆人。”
“一開始,我還能沉下心思去照顧他,可後來,不知道怎麼,我的耐心越來越少、開始對他發脾氣、開始罵他……”
“甚至、甚至有的時候,我竟然還會期待他的死亡,我、我實在是……”
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
拉克絲聽了,也不由得暗暗一歎,隨後柔聲道:
“這並不是一種罪孽。”
“人與人的關係,來自於情感的紐帶,需要雙方共同維護,當戈登先生陷入昏聵境地,他就已經失去了與人建立、維持紐帶的能力,隻有你一人付出,當然會對這段關係感到疲憊。”
“嗯……”菲奧娜的情緒平穩了些,但顯然還沒有走出來。
拉克絲繼續道:“我和我祖父相處不多,但我有一個老師,我從小就是被他帶大的。”
“曾經,我不顧他的勸阻,執意去往精靈帝國,回來之後受了不小的傷,你猜,老師當時是什麼心情?”
菲奧娜不假思索:“他一定會心疼你把自己弄傷。”
“是的,的確是這樣。”拉克絲點點頭:“放在戈登先生身上也是一樣。”
“在他生命末期,隻有軀殼還算活著,靈魂已經渾渾噩噩,如果他當時清醒著,一定不會讓你受苦。”
“而如果他現在還活著,看到你因為他的事傷心難過、一直走不出來,也一定會非常心疼的。”
拉克絲沉下聲音:“光明之主並不會原諒你,因為你本身沒有罪孽;而戈登先生一定想要看到你幸福地活著。”
“就算是為了他也好,放過你自己吧。”
菲奧娜帶著種種鼻音回答:“嗯……謝謝你,拉克絲神官。”
又坐了一會兒,菲奧娜起身離開。
拉克絲知道,菲奧娜不可能因為自己一番話就走出來,但至少這可以是一個開始。
人,不能永遠沉浸在回憶裡。
對念舊的人而言,回憶是一種懲罰!
回憶也總是喜歡懲罰那些念舊之人!
腳步聲響起,接著是布料摩擦聲,又有人坐到了告解室對麵。
然而這一次卻是長久的沉默,顯然對麵的人對講述的事情,十分難以啟齒。
“拉克絲神官……”
是丹妮絲!
拉克絲有些驚訝,但還是平靜回答:“請說。”
“我、我想在這裡,向我主坦白……”丹妮絲的聲音都在發顫,死死咬住了嘴唇:“我和雷文,有著不正當的男女關係。”
說完這句話,她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她不知道拉克絲會有什麼反應。
但她也隻能和拉克絲傾訴。
丹妮絲的確喜歡雷文,和雷文的叔叔唐納德既沒有感情基礎也沒有夫妻之實。
但她畢竟是雷文的叔母,道德上的困惑和壓力一直堆積在心頭。
“這不是你的錯。”拉克絲的聲音反而平靜:
“你和我都知道雷文的性格和脾氣,他主動之下,你拒絕不了、也不會有拒絕的餘地。”
“至於這種不倫關係,雖然為道德所不容,可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不涉及不忠或者背叛。”
“我主可以原諒將劍刃對準他的民眾,又如何不會原諒這點小小的錯誤呢?”
丹妮絲設想過拉克絲的反應,可能是憤怒、可能是悲傷、也有可能是壓抑之下的敷衍應對。
這樣她都可能會更好受些。
唯獨沒有想到,拉克絲竟然表現得如此大方,這讓她心中更加愧疚:“……可我傷害了你。”
“如果不是抱著陰暗的心思,我也不會選擇向你傾訴……”
“這沒什麼。”拉克絲的聲音依舊平靜:“我也是女人,能理解你的心思。”
話說開了,丹妮絲心裡才真的輕鬆了些。
她嫉妒拉克絲。
不是因為拉克絲比她年輕、家世更顯赫。
而是因為丹妮絲清楚,雷文心中最看重的隻有拉克絲,她永遠都替代不了。
如今聽到拉克絲的答複,她心中的嫉妒才煙消雲散。
拉克絲竟然就這樣原諒了她的陰暗心思。
如此善解人意的姑娘,誰又能不喜歡呢?
“丹妮絲夫人,你也不必太在意我。”拉克絲道:“我身上帶著劇毒,最多不過5年就要回歸光明之主的國度。”
“到時候,還需要你陪伴雷文走下去。”
明明談及著自己的生死,但拉克絲卻毫不在意。
那並非偽裝,而是真的已經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平靜安和。
丹妮絲心頭一顫:“你放心,雷文一定會幫你解決這個問題的。”
“我也會全力支持他!”
這並非是一句情緒激動下的空話。
因為丹妮絲接下來,就要第一次回到屬於她的領地。
全力為戰爭做好準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