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城內各個行業的幫、會、行的首領們,在朝陽門城牆上聚在了一起。
力工老大說明了此前與吳王喊話談判和交流的過程,並把吳王寫給老皇帝的那封信給其他人看。
然後一群人就表情和反應各異的議論起來了。
“這信是一個月前寫的?吳王這個國王……竟然主動建議給工人加工錢?”
“吳王殿下認為,朝廷應該是中立的?應該站在工人和東家的中間?不能偏袒任何一方?”
“那些東家、掌櫃、大工們都說吳王是在世魯班活聖人,我以前還覺得他們是吹牛皮,現在看來竟然是真的?”
“阿這……這都是真的?這吳王真的可以信任嗎?”
“吳王應該確實願意與我們談判,如果吳王不願意給我們這條生路,其實可以直接進攻的。”
“吳王的火箭炮威力非常厲害……”
“我們繳槍投降之後,吳王反悔了怎麼辦?”
“我們不可能就這麼一直僵著,我們沒辦法一直堅持下去,我們又打不破紫禁城。”
“打不破紫禁城,所以皇帝還在啊……未來會不會給我們拉清單?”
“皇帝真的願意赦免我們嗎?赦免的聖旨會有用嗎?”
眾人確實心動了,但是仍然拿不定主意,他們也沒辦法完全相信吳王,隻是現在他們也找不到彆的出路。
糾結議論了許久之後,他們決定派人出去跟吳王直接談談,看吳王能給什麼保證。
首先主動在牆頭上喊話,與吳國參謀約定出城見麵。
然後力工老大作為代表,又加上了一個染布工人的老大陪同,兩個人一起從城牆上坐吊籃下到地麵。
兩人帶著十二分的警惕慢慢離開城牆範圍,小心翼翼的靠近吳國參謀喊話的盾牌堡壘。
路過此前被火箭彈和手榴彈轟炸的地麵的時候,兩人看了一眼當地留下的那幾個大坑,都是忍不住倒抽涼氣。
兩人慢慢靠近吳國漢化參謀的隊伍側麵,與吳國參謀和喊話的士兵保持十幾米的距離交流:
“這位大人,我們是城內工人的代表,我們希望能夠直接見到吳王殿下,希望得到吳王殿下的直接保證……”
負責喊話的吳國參謀早就得到了朱簡烜吩咐,直接答應了他們的要求:
“大王也想見你們,你們跟我來吧。”
一行人順著大路慢慢遠離城牆,相互警戒著回到孝陵衛駐地。
在孝陵衛駐軍衙門大堂門口,站崗的吳王護衛軍官上前,檢查了兩個工人代表身上的東西。
讓他們將身上的武器全都放在門外的台子上,然後放他們進去見大明吳王殿下。
朱簡烜沒有坐在主官的書案後麵,也沒有擺出審判這些工人的姿態。
而是站在書案前麵,在大堂的中間靠後一點的位置。
朱簡烜身邊跟著秘書費淳,大堂的兩側侍立著幾個吳國衛隊士兵。
兩個老大代表緊張兮兮的進門,就聽跟在身邊的參謀向他們介紹,站在大廳中間的少年就是吳王。
兩個老大明顯都是一愣,這少年身上確實穿著親王團龍袍服,但卻根本不像個官老爺。
但同時也不像任何他們見過的人,不像老板和掌櫃以及賬房先生,與那些說書的以及偶爾見到的讀書人也完全不同。
這個吳王和那些讀書人一樣精神很好,但又帶著讀書人身上沒有的奇特親切感。
這些在工人幫、會、行中當代表和老大的人,雖然文化水平都非常有限,但也是底層工人中的精明之輩。
他們自己麵對的人,對自己是什麼樣的態度,他們還是能夠感覺到的。
這個吳王看自己兩個人,就像是在看他的親戚朋友一樣,完全不像是王公貴族接見草民的姿態。
這種狀態讓兩個工人頭目緊張而又好奇,兩人有些拘謹了的拱手行禮:
“參見吳王殿下。”
朱簡烜站在大堂中間,打量著被參謀引進來的兩個工人行會的頭目。
兩人的身形看上去都不算多麼的壯實,應該像是前世見過的工地工人和搬家工人。
身上穿著粗布棉褲和棉襖,外麵套著一件粗布的短衣。
頭頂上都挽著發髻,團成團之後用一塊布包著,防止頭發散開礙事。
兩個人的麵膛都是黑裡發紅,一道道皺紋擠在一起,都是滿臉風霜之色,看不出具體的年齡。
但看樣子平時確實也是乾活的工人,而不是街頭巷尾廝混的地痞流氓。
朱簡烜也向兩人拱了拱手:
“兩位辛苦了。我們直接說正事吧,我讓參謀喊的那些條件,還有我寫給父皇的信,你們都知道了吧?
“兩位和城裡的大夥兒能接受那些條件嗎?”
朱簡烜這句辛苦了,讓兩個工人行會老大又是一愣。
一個皇子、親王、國王,竟然頗為真誠的跟自己這種工人說這種話?
而不是上來就拍著驚堂木,凶神惡煞的要求自己趕緊投降。
力工老大先一步反應過來:
“我們都知道了,感謝大王的善心,我們能接受那些條件,但是兄弟們擔心未來,沒辦法放心。”
朱簡烜知道,無論自己怎麼做,對方都不可能完全放心,隻能讓他們儘可能放心:
“我可以擬個說明文件,把我提的那些條件都寫下來,簽字用印給你們保存。
“我會請父皇陛下下達聖旨公告天下,聖旨也可以交給你們。
“今天是大年三十了,我希望能夠和父皇、皇兄團圓,還請諸位儘快決定。
“我還可以下令,讓守軍放開對外城城牆和城門的封鎖,讓城內的工人丟下武器自行回家。
“各個行會的普通工人,朝廷的官員和士兵根本都不認識他們,今天離開現場之後就不知道誰是誰了。
“可以讓工人慢慢走,後麵的工人在城牆上繼續監督,確認軍隊沒有去抓捕工人們。
“至於你們這些首領,也可以混在普通工人之中離開,可以乘船移民去海外,也可以留在朝廷當個官。
“我準備建議父皇陛下設立一批民身官職,讓各行各業的工人參與,監督各個工廠東家的作為。
“確定朝廷下達的指示和政策,能夠在各個工廠中真正的落實,東家有沒有想辦法規避。
“就比如說即將實施的最低工錢表,就需要有工人檢查東家們是否如數發了?
“還有那些東家、掌櫃、管事、書生人,有沒有暗中詆毀朝廷啊?”
兩個工人行會頭目,聽著朱簡烜前麵的那些保證,對朱簡烜這個吳王的信任度進一步增加了。
參與此次民變的普通工人,確實可以直接扔下武器分散離開,朝廷根本沒有這方麵的登記,不知道誰參與了這些天的民變。
但是各個行會的老大,現在事實上的暴動組織者,卻肯定已經被官方的士兵和軍官記住了,他們沒辦法直接消失。
朱簡烜給了幾個方向,可以自行離開,可以移民去海外,但都無法避免與朝廷官員直接接觸的過程。
離開城牆,去碼頭的路上可能被抓,上船之後可能被抓,到了海外還可能被抓,總之就是沒有絕對安全的方案。
直到朱簡烜說到了最後的方向,讓他們這些工人行會頭目直接進衙門,他們全都愣住了:
“大王讓我們進衙門當官?這是詔安嗎?”
“讓我們為您監督東家們?我們當然能做……”
朱簡烜給了一個非常肯定的回複:
“是的,我準備將你們這些工人自行組織的行會,變成在朝廷衙門登記在冊的官方機構。
“我準備成立一個專門的衙門,負責管理所有工人行會的事務,可以叫工會。
“朝廷會通過工會衙門,為你們這些行會發放一定數額的經費,作為你們這些管理人員的俸祿。
“你們行會下午的普通成員,平時繼續在工廠裡麵當工人,定期通過行會的內部渠道,向朝廷彙報工廠和工人的情況。
“有哪些東家克扣工人工錢了,哪些東家拒不執行朝廷命令了,哪些東家對朝廷不敬了。
“你們都可以私下抓到證據,通過工會交給朝廷去處理。
“工人遇到了什麼困難,也可以通過工會向朝廷彙報。
“朝廷把工人和東家們叫到工會衙門,讓大家麵對麵討論如何解決問題,而不再是到街上去大張旗鼓的鬥爭。”
兩個工人行會頭目都相信朱簡烜是認真的了。
他們覺得這就是詔安,隻不過形式與戲文裡麵有點差彆。
不是對那些占山為王的土匪詔安,而是給他們這些城市行業幫會頭目詔安。
雖然他們肯定當不了正經官員,得到的肯定也是不入流的差事。
但是這種他們覺得上不得台麵的身份,恰好適合他們,也能讓他們相信,他們對朝廷和吳王是有用的。
吳王要是說讓他們當縣令,讓他們當將軍,他們反而不敢相信。
通過工人收集情報,向朝廷或者吳王彙報,這在他們看來不是什麼正經差事。
但隻要他們真的有用,他們就不會被隨意的處理掉。
甚至能借此機會飛黃騰達。
按照以往的認知,他們對朝廷完全沒有用,就是純純的反賊頭目。
按照傳說中朝廷的典型做法,記否都是要迫使追隨者投降,然後誅殺他們這些首惡。
哪怕朝廷暫時因為人質和顧慮,接受了他們的條件,但事後隨時都可能報複。
所以哪怕朱簡烜之前說的再好,做的保證再多,他們也不可能安心。
但是他們現在終於發現了,他們對朝廷是有用的,對這位吳王殿下是有用的。
人類社會中最可信的安全保證,其實就是展現當事人的價值。
所以朱簡烜的詳細說明了工會的設想之後,他們兩個人就都終於基本安心下來了。
同時兩人的心態也發生了變化,迅速把自己擺到了仆從和屬下的位置上,對於朱簡烜更加的恭敬了,
兩人基本沒有繼續猶豫,都是頗為激動的拱手表示:
“草民願為大王效勞。”
朱簡烜微笑著點頭:
“好,我這就安排人員,進城與你們的代表彙合,一起去說服其他行業的代表。
“然後一起進宮去見我的父皇陛下,請父皇陛下下發赦免的聖旨。
“爭取今天晚上之前把事情解決了,儘快讓普通工人解散,我們大家好回家過年。”
朱簡烜說完這些,才轉身回到了書案後麵,現場書寫自己此前承諾的那些文件。
然後撰寫給老爹建議書,主要是對城內工人的處置方案,包括赦免工人的要求,以及建立工會的設想。
同時讓秘書府的書辦,現場擬定一批姓名為空的任命書,名稱分彆是“應天府工會管事”、“應天府工會乾事”。
現有各個行業的行會老大當工會管事,都是正九品的級彆,每月三十銀元的俸祿。
將參與行動的小頭目,帶一堆人活動的工頭們,可以當工會乾事的職務,品級不入流,每月十銀元的俸祿。
現場兩個老大的名字直接填上去,其他人的任命書名字位置空著,讓他們帶回去給其他工人行會老大自己填上名字。
改變身份的任命書到手,兩個工人行會頭目的態度已經完全變了。
他們稍微弓著一點身體,站在朱簡烜寫字的書案側麵,非常小心的接過費淳遞過來的任命書。
朱簡烜在旁邊稍微叮囑了幾句:
“這些任命隻是臨時的,等城內的事情解決了,年後朝廷開衙後,還會再給你們做一份正式文件。
“而且這個正九品,也隻是一個開始,未來你們做的好,有了更多的貢獻,都會繼續晉升的。
“就算是沒有特殊貢獻,隻要兢兢業業的做事,等你們的資曆年限到了,也會按理晉升的。”
兩個工人行會老大頗為激動的拱手說:
“謝大王恩典。”
朱簡烜頗為滿意,將自己給父親的書信遞給身邊的費淳:
“費先生,你帶上幾個人,跟這兩個管事一起進城,去見父皇,說服父皇接受我的建議。”
朱簡烜已經把這些行會老大收下了,這個任務也就基本沒有什麼風險了。
就算有風險,費淳也不會推脫的:
“臣遵旨。”
費淳稍微準備了一下,帶好朱簡烜寫給皇帝的書信,與兩個應天府工會臨時管事一起向朱簡烜道彆。
在一隊士兵的護送下離開孝陵衛,前往應天府城和皇宮談判。
在朱簡烜看來,大明這些自然形成的工人組織,有很強的傳統幫會性質,大多都不是多麼乾淨的民間組織。
在經曆經濟危機,大量的精英階層融入,結合他們的檢驗構建理論之前,他們還會長期保持這種狀態。
這種狀態下的原始工人組織,可以很輕鬆的被自己這種權貴統治者招攬,讓他們為自己所用。
大明的工業化會繼續加深和擴大,大明工人的數量會越來越龐大,也會越來越集中。
自發的或者有組織的工人運動,也肯定會越來越多,這是無法避免的。
與其放任自流,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不如趁早插手。
提前準備好一個可控的平台上,主動將他們拉到這個平台上,讓他們在規則內解決問題。
避免上下階層交流的通道完全堵塞,迫使他們繼續自發的走暴力對抗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