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跟撞鐘佛音似的,叫得實在大聲,她都覺得是自己腦子出了問題。
羨澤瞪大眼睛瞧著他那嘴唇緊閉的謫仙模樣,腦子裡的轟炸還未結束:
[早知道就不該一個人來,如今明心宗多了這麼多弟子真是可怕,誰記得過來這些人!萬一見了我都要打招呼,不如把我殺了算了!呃呃呃真的好噎,她坐我對麵我都不能動嘴咽下去了……]
羨澤盯著男人的嘴角,果然看到了一點點可疑的碎渣,與此同時腦內又是一陣驚恐抽氣聲:[她看我嘴乾什麼?她是不是看出來我吃東西了?]
羨澤強忍著沒有笑出聲,連忙給他倒了一盞茶:“是我沒有眼色了,師兄茶盞空了半天也沒給您斟茶。”
她雙手奉上,男人愣了愣接過去,抬袖掩麵抿嘴飲茶。
看起來是優雅,但羨澤腦子裡卻聽到了一聲快慰的歎息:
[總算是咽下去了。她應該沒發現吧?說起來,她叫什麼?穿的是弟子衣服,看起來卻不像是弟子……算了,感覺已經錯過能問的時間點了,實在是開不了口……就這樣吧。]
果然是社恐,這錯過問名字的機會,恐怕是要錯過一輩子了啊。
羨澤不想太早暴露自己的訊息,裝作不知道,故意沒有主動自我介紹。
[唔,她不開口說話嗎?難道要我開口嗎?呃說什麼才好:你也在這裡看書、哈哈、你幾歲了、平時主修什麼、呃,怎麼說都很尷尬。要不還是我裝體力不支昏倒——]
到這時候,心聲戛然而止,羨澤臉上有幾分憋不住笑容,又摸了摸項鏈。
她太想聽了啊!
一個眼神就能讓對方如此慌亂,內心尖叫,又表情上如此好懂。她似乎懂得了“玩弄”可憐社恐的樂趣了!
他將目光挪到羨澤臉上,似乎被她的笑容震到,忽然咳嗽起來。
他以袖掩唇,咳得實在是厲害,臉上泛起浮紅,更顯得層疊衣衫下的人瘦削久病。
羨澤在咳嗽聲中聽到了他內心的聲音:
[啊啊啊啊她為什麼要笑,是我穿錯衣服了嗎?還是頭發弄臟了?不要對我莫名其妙地笑了,真的很嚇人的!]
羨澤感覺她再不開口,眼前的男人能活活被尷尬憋死自己。
“師兄,我那位友人,可是氣血上湧,經脈岔路?您看日後要如何修煉才好。”她前傾著身子,關切地詢問道。
他躲避開她目光,垂下眼睛,話語也因為桂花糕咽下而多了些:“……我瞧不清楚他的靈海。不過,他來明心宗之前,是否師出散修劍宗葛朔?”
羨澤心裡猛地一跳。
葛朔。是她那位死了的丈夫嗎?
“雖然他隱退多年,但他的霽威劍我早在數十年前便見過,豪邁浩氣,劍鋒可削山剔壑,亦可剪水飛花,但最厲害的還是他那套平實又包容的心法,我記得叫長祖功。”
霽威劍,就是她芥子空間中的那把前夫劍。
師兄:“我看你的友人有修煉過長祖功的痕跡,會不會是修煉了多門心法,相互混淆,又因年輕沒有經驗,所以才……”
他說了幾句,又自覺多說了話,有些不自然地抿著嘴。
羨澤垂下頭去把玩手指:這人能輕易看出江連星修煉了長祖功,甚至也認識隱退多年的葛朔……恐怕他閱曆不少。
他沒有提及江連星的入魔,可能是試探她——但羨澤看他神態純真,涉世不深,又像是還沒發現江連星入魔。
不論如何,這位師兄,也很有可能會在日後看出江連星的不妥當之處。
隻是今日黃長老發現她來了經樓,不適合下手了。
羨澤故意找機會跟他多說些話:“師兄可是在這裡找書卷?需要我幫忙嗎?”
男人總算是掩唇開口了:“嗯……找一些山川誌。主要是五百年前的湖泊河流的圖畫。”
羨澤並不太了解:“五百年前的湖泊河流和現在有很大的變化嗎?說來,咱們慣常稱呼九洲十八川,便是川流湖海極多的意思吧。”
說起這些,男人稍微多話一些:“是,五百年前還不是這樣,曾經有巨海倒灌山陸,毀滅了千百座城池,將地勢以河流分割成如今這般的樣子,人稱‘夷海之災’。”
他剛開口時,似乎是因為太久沒說過話,聲音乾澀,但很快就恢複了輕快清朗的音色,看到羨澤聽得認真,他又有些愉快自信。
羨澤這時才意識到,男人其實身骨頗為高大,將他皺褶的舊衣撐出氣定神閒的味道:“夷海之災之前的資料留存的很少,所以很難對比當時與如今河流的變化。”
羨澤忽然想起自己剛剛撿到的書卷,就是上古山川誌,可能就是他要找的書。她不動聲色的往自己裙擺下麵藏了藏。
當下如果還回去,她之後就不好再找這位師兄搭話了。
“不過是區區五百年,總有些大能活過這個歲數吧?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憑印象畫一些舊時的山川圖。”羨澤道。
男人搖搖頭:“怎麼能說是區區五百年,元嬰的壽元也不過兩三百年。而且聽說夷海之災時,修仙界覆滅了大半不止,很多舊事都未能傳承下來。所以上古的心法才格外珍貴。”他越說熟悉的話題越是放鬆,兩隻手也搭在了桌子上,手背是武人般的指節明晰,掌心是香師般的細膩柔軟。
手如其人,對外看著唬人,翻手卻如同稚子。他不像是心事重的人,掌心一定沒什麼細密的紋路。
羨澤好奇道:“師兄為何對五百年前的圖誌好奇?”
他手指撫過桌上的卷軸,輕聲道:“聽說有許多上古的秘寶典籍,就藏在這些海水倒灌後形成的河流湖泊裡。幾十年前我有幸得到一卷殘冊,這些年想找全剩餘的部分,卻一直無所獲。”
羨澤敏銳的眯起眼睛。
如果夷海之災之後,大量陸地被淹沒,那藏在水中的殘卷秘寶應該很多。
但陸熾邑提到過悲問仙抄,江連星也說悲問仙抄是在水下洞府發現的,這個人也在找水下的殘卷,這些不太可能是巧合。
眼前的男人會不會也在找《悲問仙抄》。
為什麼?
忽然男人偏了偏頭,羨澤感覺他五感遠比她敏銳,似乎聽到了什麼。
忽然他立刻收拾東西動了起來,低聲道:“是黃長老來了,彆說我來過!這、這個點心就不要了,呃、對不起——”
羨澤:“?”
她轉頭,就看到黃長老臉色發青,禦輪椅騰空而起飛了上來。
羨澤一臉淡定,拿著藏在裙子下頭卷軸起身。
“這是你吃的?!我不都說了不允許隨便飲食?”
羨澤早看出來他嘴毒人卻不惡劣,淡定道:“我進來的時候空著手呢,還能是藏在懷裡帶進來的?”
她餘光往黃長老背後看去,就瞧見在了蹲在樓上偷偷往這邊看的岫師兄。他那麼大個的人,卻隻從書架後頭露出一隻眼睛,手撐在地麵上,長發也垂下來鋪在衣擺上,眼睛裡滿是好奇。
這師兄真跟個孩子似的。
他察覺到羨澤的目光,滿臉抱歉的對她擺了擺手,然後消失了。
羨澤看著黃長老,笑道:“再說我還要養孩子,哪裡吃得起糕點喝得起茶。”
這句話又捏住黃長老七寸了,他悻悻道:“我猜也不是你。不過我大概知道是誰了——”
羨澤立刻道:“是誰?他叫什麼名字?”
黃長老皺眉:“跟你沒關係,你看完了嗎?走吧走吧。”
羨澤拿起剛剛藏在裙下的《上古山川與河床雜記》,道:“那我想借走這卷山川誌,可以嗎?”
她借走這些書卷,就是要等他主動找上門來。
黃長老看了幾眼,挑起眉毛怪異的笑了笑:“可以,彆著急還。如果有人也想看,我會讓他去找你借書的。”
羨澤突然微妙的感覺到了——
黃長老似乎也以玩弄“社恐”為樂啊!
……
“你今日竟然出去了。”宗主鐘霄背著手,站在那洞府之外,樓閣上懸掛的層層厚重絹幕,像是風也吹不開的扉頁。
她展開靈識,察覺到那個人影本在院中賞雪,聽到她的腳步就立刻回到了他不透光的樓閣之中。
她沒有多等,揮袖引風掀開絹幕準備走入樓閣內,果不其然聽到了有些驚惶的聲音:“不要來!”
鐘霄笑得眼下微微皺起柔和細密的紋路,但還是堅決的往裡走進去,隻瞧見地上兩個折疊的紙人嘭的化作銅兵金將,攔住了她。
鐘霄輕聲道:“兄長,我也今非昔比了,兩個紙人還能攔住我?”
她揮揮手,寬袖滑落露出她穿窄袖白衣的腕子來,略顯粗糲的手中有一把玉色無鋒短劍,短劍下頭掛了串鈴鐺,細瞧過去,每個鈴鐺都在打轉,卻沒有一個作響。
金皮紙人化作齏粉,帷幕像是被一道透明的長虹頂起,朝向兩側柔和的掀飛開來,日光撒入昏暗的樓閣廳堂內,果然裡頭傳來某人一聲不適的悶哼。
“少裝,我知道你今日出門去了。”她話音剛落就聽到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這咳聲不是裝的,她連忙在昏暗的洞府中快走幾步。
昏暗深處開鑿的晏玉冰池,湛藍色冷水下鋪滿了東海的百年靈珠。這些靈珠奇形怪狀,但就是這樣的才蘊含著上古的靈力……
鐘以岫伏著頭,一身白色單衣臥在晏玉冰池中,發光的靈珠照亮了他的臉頰,他胳膊被濕透的衣衫裹著,隱隱透出手臂內側青色的筋脈,搭在池邊,艱難的將下巴擱在手背上,啞著嗓子道:“我去找書了。”
鐘霄靠近冰池,隨著她抬手,旁邊矮凳滑過來,她提裙坐在上頭,把住了鐘以岫的手腕:“經樓我早翻遍了,都查不到《悲問仙抄》的痕跡,還去找什麼。”
他的經脈早已破破爛爛,這些年靠著修煉《悲問仙抄》的殘篇,經脈開始慢慢修複,但仍然趕不上他垮掉的速度。
鐘以岫輕輕咳了兩聲:“我先想,找到夷海之災之後的江河湖泊,而後想方設法一次次入水找尋。”
“那才是大海撈針。”鐘霄皺起眉頭:“還是莫要往那個方向去想。這次特意請千鴻宮少宮主前來,與他們拉近關係,跟此事也有關。我聽說千鴻宮多年來搜集了天下各類上古功法殘篇,其中說不定就會有《悲問仙抄》。”
鐘以岫抬眼看了宗主片刻,他其實想說,與千鴻宮交好到能讓對方拿出深藏的上古殘篇,恐怕是需要不少時間建立交情。他或許連千鴻宮他也等不起了。
但他不敢告訴這個妹妹。
鐘以岫生齡長鐘霄幾歲,但他十九歲就已然成丹入道,生齡三十年時,已然成為元嬰之境的仙人,而後再過二十年,他躋身化神境界。
天下隻覺得他的存在是個傳說。
夷海之災後,天下化神金仙不過寥寥數位,他算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
有人曾見他擊退虞魔,一道細窄單寒的劍光,便使得仙都掛霜,冰凍三尺,細雪下了十數日不止;他為救下受沿海傾覆船隻的百姓,隻用柔軟細順的劍穗一甩,雲氣飄蕩如浪花浮沫,將眾人推上了岸。
他有時浮立於雲端,施展神力後,雲霧好似流淌的煙似的垂落下來,絲絲煙雲如瀑如幕,便有了垂雲君的名號。
而鐘霄跟隨著哥哥入門,拚命修煉,隻比他小了幾歲,卻隻是明心宗外門弟子。
鐘霄二十三歲才得以築基,更彆提後頭的修煉有多麼困難,到她成丹時,兄長還恍若弱冠之年,而她眼下已經有了細細皺紋。
那時,明心宗算是以劍法與機巧為主的門派,宗門頗有規模的,更因為垂雲君一人名動天下,隱隱有了擠入三大仙門的趨勢。
這樣的年紀早早化境,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他不諳世事,隻懂道心,常年在明心宗山中過著清心寡欲、簡單至純的生活。
但若未曾見過世界,那道心又算是什麼?他窄窄的世界裡,隻看得到自己劍尖鋒芒的沉沉閃光,他隻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應當有利於天下生靈——
對於這樣的鐘以岫來說,五十年前彙聚起天下宗門的東海屠魔大業,他是不可能不參與的。
當時修仙界秘密傳聞,這東海新生的魔神若是不除,夷海之災就會再來一次,海水將再次倒灌九洲十八川,到時候說不定會變成百洲千川,生靈塗炭。
說是屠魔,但聽聞魔隻有一個。
說是屠魔,但最後兩敗俱傷,無數後生折戟沉沙,修仙界斷代三十年。
三大仙門宗主與大能,死傷無數,勉強存活下來的,也在東海屠魔之後不大見世,閉關養傷了。
事情實在是混亂複雜,許多人也都說不清楚了,但垂雲君毫無疑問是當時除了三大仙門宗主以外的主力,甚至可以說其他仙門都是組團去的,明心宗就出了他一個人。
東海周邊至今還有老人提及,當年隨著垂雲君劍氣如海水倒掛,一道道數十米的巨浪凝結在岸邊,形成雪牆冰塔的堡壘。那凍結的浪頭如盾阻擋住了魔神掃射向岸上的邪法,居民隻能從雪牆上端看到天空中的雲,被攪散撕碎,化作成縷的輕煙,而後消失,萬裡無雲。
最後的結果是魔神身隕,各大仙門遭受重創,而垂雲君消失了。
在場的仙門說是,垂雲君給魔神致命一擊時,反被它所重傷,二人神魂俱損,一同拖著殘軀墜入東海海底。
有傳聞,說是垂雲君以性命將魔神囚禁在海底。
有人說魔神將他的神魂捏作齏粉,它卻逃之夭夭。
隻有明心宗內,他的那盞魂燈,幾乎隻剩一點星光,被鐘霄守著不肯放。
所有人都以為鐘以岫已經死了,甚至連他的名也漸漸無人提及。而東海屠魔之後十年,他突然出現在了明心宗外,身上衣衫甚至還是當年屠魔之役的白衣。
那白衣已經布滿皺褶抓痕,甚至隱隱泛黃,上頭都是海水浸透的鹽堿,他仿佛還活在那一天。
但明心宗卻並沒有活在那一天,他在明心宗的山門之下,卻隻看到一片凋敝。
明心宗少了垂雲君這個招牌,立刻就人心散了大半,再加上後來三大仙門說,東海屠魔並沒有將那魔神殺個乾淨,各地仍有作祟的跡象,很有可能是失蹤的垂雲君勾結魔神,給那魔神造了一條生路。
於是各大仙門動不動就找機會討伐明心宗,甚至想把明心宗打成邪派。
垂雲君的名號被人有意抹去,像是不存在的傳說。
關鍵時刻,一位大師姐站了出來,帶著僅存的幾位弟子與上了年紀的長老,四處借兵求人,守住了單薄的山門。
鐘以岫恍如隔世的回到草長鶯飛的山門,見到了那位大師姐,也就是他的妹妹——鐘霄。她人到中年,修為晚成,在這個歲數開始突飛猛進,隻著布衣,手持一把無刃玉劍,守住了那盞魂燈與雲霧中幾座野峰。
兄妹再見,都變了太多。
鐘霄早已不是當年的圓鈍。
玉刃無鋒,她已是壓山劍、定海針。
而鐘霄也發現,兄長除了一身衣衫未變,內裡已經全都變了。
他雖自小是避人避世,不喜與他人言語來往,強大外表下是孩童般的慌慌張張。但多年後再見到他,他的不安與避人,幾乎到達了頂峰,甚至連後來的脈主,他都不肯相見。
而曾經認為善惡分明,劍能救世的心,似乎也對許多事都晦暗了。他隻隱約的表示,東海屠魔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參與,從來不是他想的那樣。
除了性子,改變更多的是他的仙魂經脈。
他仿佛是被人撕扯開又拚在一起的,多年積累的修為蕩然無存,但又有一些隱隱遊蕩的靈力,將他拚湊縫補起來,在緩緩修複他殘破的經脈。
鐘以岫說自己當時經脈儘毀,被墜落的魔神帶入水下,他在某處水下的洞府找到了殘卷的《悲問仙抄》,憑借修煉這一功法,才得以活下來。
垂雲君並不知道自己很不會撒謊。
但鐘霄沒有多問一個字。
因為她替他探查元神的時候已經看出來了。
在過去的十年,鐘以岫成為了旁人的爐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