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x 夏
我討厭回憶過去。
但需要回憶的時候,我發現我又把他們記得很牢。
201x 夏
你記憶的最初,是大人高高的腿,你仰起頭也看不到他們的臉。
那樣的人就算對你溫柔,也總是遙遠而高高在上。
每天看到的最多的,還是和你同樣高的孩子們的眼神。
填滿野蠻的厭惡和排斥。
在讀懂那些情緒的時候,你並不難過,你隻是好奇,好奇這些情緒從何而來,為什麼你並不擁有同樣的情緒?
這真是一件讓人不爽的事——所以你開始思考,你開始奇怪,你想知道自己到底該如何看待這個世界。
剛開始沒有人教你,你就瘋狂看書,各種書,然後從書裡那些五花八門的故事裡發現一件令人遺憾的事實。
你沒有家,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朋友也沒有老師同學。
你身邊隻有高高的仰起頭也看不清臉的大人,和圍在一起說話卻從不接納你的小孩。
你很孤獨——這也是從書裡學來的。
這種形單影隻沒有人接納也沒有想融入誰的狀態,就是孤獨。
但令人遺憾的是,你並不知道什麼叫孤獨。
你從不為此掉眼淚,甚至一點點難過和委屈都沒有——如果你能知道什麼叫難過和委屈,你應該會喜極而泣。
可惜你不知道。
但即便如此,你也應該記得。
·
那是幾幅小孩巴掌大小的畫。
灰色的鉛筆塗抹出大人們來來去去的擁擠的腿,還有高高的模糊的俯視下來的臉。
天空在那些臉的縫隙之中顯得逼仄而灰暗。
接下來又是一張小孩圍著滑梯排隊的畫。
視線的主人顯然在人群之外,“她”不遠不近地望著那些和她平等對視的小孩們,同樣是模糊的臉,卻把能體現情緒的撇下來的嘴角,與斜視過來的眼睛畫得尤其清晰。
都是寥寥幾筆的草稿,卻不知為何仿佛能把人拉入那些鉛灰色的世界之中,以筆者的角度親眼看到她所畫下的一切。
·
小型遊艇在水麵上輕輕搖晃。
園丁有些頭暈,便拚命去想一些能緩解惡心的畫麵。
封閉的酒窖外是混亂的風聲。
火焰燃燒的氣味通過大風流遍這座莊園,還送來無數交錯的腳步、慌亂的叫喊、以及消防車開進來的遙遠的鳴笛聲。
分明是極熱鬨的聲音,不知為何,她卻想到了被她藏起來的那本日記。
女孩漂亮卻潦草的字跡浮現腦海,同時也帶來了那些安靜的回憶。
——如果隻看前小半部分的日記,所有看客大約都會誤會這是一個過分早熟的有自閉症的可憐小孩。
就連窺視了葉十一這麼久的園丁,也有些難以把所見到的那個人,和此時此刻正在製造巨大混亂的少女聯係到一起。
綁架?
在彆人的地盤獨自與手握權力與槍支的大人對抗?
這真的是日記裡的葉十一嗎?
那個人生最大夢想是找到愛的葉十一?
201x 夏
原初說,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就是愛。
可你問他愛的本質是什麼,他卻卡殼半天給不出回答,最後悻悻塞給你一個蘋果,說“這得你自己去找”。
“我一定要找到愛才能活嗎?”
你問他。
可他又告訴你不是的。
人怎麼都能活。
如果你決定要去找到愛,那這尋找愛的過程才是你的“活”。
他這麼說你就明白了。
愛對你來說就是的薔薇的銀河之花。
你甚至不知道它是否存在,可尋找的過程便已經成為你的故事。
領悟到這一點的時候是一個清晨。
花之盒的後山上都是霧。
而你爬到蘋果樹上眺望山上的霧,聽見原初在院子裡吹口哨,亂七八糟很難聽,被吵醒的原野開始追殺他。
原野真是個蠢貨。
但連蠢貨都擁有這樣一個深愛他的哥哥。
……
我想吃蘋果了。
要我自己摘的,花之盒的蘋果。
201x 夏
“不要殺人。”
想起來原初說過這句話。
你很奇怪他為什麼這麼突然,明明你才是被霸淩的受害者。
可原初的表情很奇怪。
……算了,畫不出來,你都快忘了他長什麼樣子,每次一想到這些具體畫麵就有電流在滋啦滋啦的響。
頭痛。
睡了。
201x 初秋
“不要殺人。”
“為什麼?”
“不好說,可能是因為你不懂恐懼,對生命也沒有敬畏之心吧。”
“你在譴責我嗎?”
“不,我在陳述事實,對你的未來進行大膽猜測,並進行提前勸說。”
“你在詛咒我。”
“……不,我隻是,哎算了,隨你怎麼想。”
那是什麼天氣?
忘了。
是早上還是傍晚?
忘了。
他是什麼動作什麼表情?
全忘了。
但你還記得他的聲音。
“對大多數人來說,再大的仇恨也都隻會在口頭發出最毒的詛咒,因為殺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但你不這麼認為——不是嗎?”
“那又如何?比如花盒福利院的那些‘顧客’,他們難道不該死嗎?”
“他們該死,但你並不擁有審判和剝奪他們生命的權利。”
“他們也同樣不擁有剝奪小孩自由和生命的權利啊,可他們也一樣做了。”
“這是壞人的邏輯。”
“什麼是壞人什麼是好人?難道路見不平殺死人販子的人在你眼裡和人販子是擁有同一套邏輯的同類嗎?”
“某種程度上的確如此——如果個人擁有了剝奪彆人生命的權利,並且這權利還被視作是正義,那麼無論被殺死的那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個世界都會徹底崩盤的。”
“……”
“有關一個人到底如何才罪該萬死,而如何才是罪不至死,千萬個人都有千萬個不同的標準。人在憤怒的時候會認為人販子該死,也會認為偷走自己自行車的人該殺——而這樣的罪難道是平等的嗎?可到底什麼是平等?為了計較這一點才會有法律的出現,可如果個人覺得自己能取代法律,如果個人擁有了審判他人罪行的權利,那麼這世上或許人人都該死,人人都該殺——社會製度會因此崩潰,世界也會完全亂套的。”
“陳詞濫調——而且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如果世界變得人人都該死人人都該殺,又人人都擁有殺人的權利,你又該怎麼去找你想要的東西呢?”
“可你是想勸我不要殺人——如果是站在殺人者的立場上,你並不具備來勸解我的經驗,因為你又沒殺過人,也並不知道殺人者的感受該是如何的,也許那些殺人者覺得自己很幸福很愉快。”
“但你想找的是愛啊。”
“或許恨也可以,我不挑的。”
“不,你需要的是愛——愛比恨要美好一萬倍。”
“或許我一輩子都找不到。”
“那你至少還能擁有一直尋找下去的希望。”
“我也不知道希望是什麼。”
“隻要你還想擁有什麼東西,就一直都擁有希望。”
“你偏題了。”
“我沒有。”
原初說。
“不要殺人——我一直都在說這個。”
“對你來說,殺人或許就像越過一條線一樣簡單,但十一,你絕對不要越過那條線——因為你還有漫長的未來可以在廣闊的世界裡尋找希望,無論那希望是否真的存在,就像薔薇也不知道銀河之花到底長什麼樣子,卻會一直尋找下去一樣。”
“殺人就會失去這些機會嗎?”
“是的——彆人我不知道,但你一定是如此。”
“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確信?”
“因為我每天都在看著你。”
201x 秋
日記所記載的內容讓人覺得好陌生。
我真的說過那些話嗎?我真的記得那麼多嗎?還是說一切都是我幻想出來的?
我不知道。
但我決定相信原初。
我不會殺人的。
我隻是想回花盒了。
201x 秋
我想回去看看原初的墓地,夏天都過去了,墓前一定長滿了雜草。
我還想和原野那個蠢貨下棋,一萬次把他殺死在棋局上,讓他像小時候一樣哇哇大哭。
我還想去玉洲看看曲霧,如果她媽對她不好我就把她帶走,讓她給全世界最偉大的畫家當經紀人。
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想找到我的親生父母……我好奇他們的長相、性格,說話的語氣還有看人的眼神,我更好奇他們會不會給我帶來什麼……隨便什麼……
……
這麼算來,我的確還有很多要做的事。
畢竟我才十四歲。
……
十四歲。
·
砰的一聲。
遊艇突然劇烈的搖晃起來。
把藏在酒窖裡的園丁從幻夢般的回憶裡驚醒。
她慌張抬頭,卻隻能看到一片黑暗。
黑暗中的感知卻更加敏銳。
她感覺到有人跳上了遊艇,帶著很重的東西,引來了遊艇搖晃,遊艇再隨著水波震蕩,晃得她更加想吐了。
好在外部很快響起了一聲槍響,驚得她的反胃感立刻消失,整個人像蝦米一樣瑟瑟發抖地在黑暗中蜷縮成一團。
隔著一層木板和遊艇的金屬外殼,她聽見一陣崩潰的大喊大叫,還有許多蜂擁而來的腳步。
她能感覺到,他們就擠在岸邊,熙熙攘攘,混亂又嘈雜。
但遊艇卻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很快就發動起來。
她在酒窖裡聽見巨大的引擎轟鳴聲,然後遊艇便搖搖晃晃地調轉了方向,順利前行起來了。
隔著鐵皮,她又聽見幾聲槍響被悶在了水下。
但很快,就被岸上一聲尖銳可怕的尖叫阻止了:“讓她走!讓她走!誰都不許……我兒子!”
風太大,水浪聲也很大,可園丁還是辨認出來這是秦太太的聲音。
她驚異又驚恐,一邊心想葉空不會真的逃跑成功了吧?一邊又擔憂自己最後該怎麼離開?
她都搞不懂自己為什麼要藏進遊艇,葉空現在都要變成南港的通緝犯了,她根本不該跟她扯上關係……還有那本日記,她回去了就要把那本日記燒掉……
不對,葉空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現在在開遊艇的人是她嗎?她怎麼會駕駛遊艇?……是了,她曾經坐過秦少爺的遊艇,聽說是她主動要求的,秦少爺為此還專門刷了漆更新了設備,他那個遊艇可比這個小船氣派多了,或許就是在那上麵她學會了,說不定還是秦少爺親自教她的,也不知道秦少爺現在會不會後悔……
可是,她在駕駛遊艇的話,那秦少爺呢?聽起來秦少爺也在船上……
為什麼一直沒聲音?
但船一直在開,她到底想開到哪裡去?她接下來到底會怎麼做?
……
思緒就和海上逐漸變大的風浪一樣陣陣起伏著。
不大的艙室裡始終一片死寂,她便在這死寂中昏昏欲睡起來。
直到某一刻,她聽見了引擎被停下了。
轟隆隆的機器聲突然被停下的時候也是一陣很大的動靜,隻是隨即就陷入了更無邊的安靜裡。
她聽見海浪一浪推一浪的聲音,聽見遊艇在海麵搖晃,發出的沉重的吱嘎聲,還聽見大風在呼呼的吹——這些白噪音堆砌的極致安靜裡,她終於聽到有人走來。
拖曳著什麼沉重的東西,一步步走進密閉的艙室裡。
她的腳步其實並不重,甚至可以說是輕巧無聲的,但落在園丁耳中,不知為何,就像大象直接踩在了她的心臟上,一步步擂成沉重的鼓。
咚、咚、咚……
她不知不覺變快的心跳裡,什麼重物被隨便扔在了地麵,發出了“砰”一聲悶響,還伴隨著一聲細碎的呻吟。
呻吟!
園丁嚇了一跳,立刻屏住了呼吸。
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果然能聽見一道急促而痛苦的呼吸——是秦少爺!!!
即便早有預料,但當真到隔著木板感受到這一幕的時刻,園丁依舊感到不可置信——她真的綁架了秦少爺?
船王家唯一的繼承人,南港的太子爺,那座巨大莊園的未來主人?
葉空她真的……
不等她亂糟糟的思緒落定,艙室裡響起了撕拉一聲。
這會兒能自由活動製造聲音的人,應該隻有葉空了——她在乾什麼?她在撕什麼?難道是要勒死秦少爺嗎?
她為什麼不說話?
外麵也太安靜了,除了秦少爺的急促呼吸就隻有斯拉斯拉的聲音。
園丁在黑暗中慌張的胡亂猜測著這道聲音的來源,卻半晌都猜不出答案,直到一聲悶悶的咀嚼聲響起——
她……
海麵飄蕩的遊艇裡,狹窄黑暗的酒窖中,蜷起來的園丁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在吃東西?
在無數人端著槍追殺的緊急逃亡路上,她居然還有閒心吃東西?
顯然,詫異的不止她一個。
很快,木板外響起了少年的聲音:“你……你怎麼還有心情吃東西?”
少年強打精神,發出艱難挑釁的笑:“是擔心自己再不吃,就沒機會再吃了嗎?”
“沒關係,我不會那樣對你的,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我會原諒你的。”
撕拉——
包裝袋又被撕開了一截,接下來又是悶悶的咀嚼聲。
夜漸漸深了,海上風很大,撞在窗戶和艙室外壁上,發出一陣陣笨重的轟鳴。
對比之下少年的咳嗽顯得尤為沉悶清晰,也是斷斷續續的,但他還在見縫插針的說話。
“十一,是不是現在才是你真正的樣子?你是擔心我不能接受才一直掩藏自己的嗎?咳咳……你的擔心太多餘了,你什麼樣子我都會喜歡和包容的……”
撕拉——
“我媽媽真的要把你收作養女,這樣你就永遠都是我妹妹了,秦家也會有你一份……”
“你是因為不想被抽血嗎?我已經在找彆的同血型的人了……”
咕嘟咕嘟——是少女擰開瓶蓋喝水的聲音。
“十一,你是怎麼偷到麻醉劑的?你想沒想過那個醫生會因為你而完蛋?”
“你還有什麼秘密,可以都告訴我嗎?”
“現在不說也沒關係,你總會說的……”
“……”
大概是麵包之類的東西,在她嘴裡被機械安靜地咀嚼著。
“十一,你走不了的——你一定也知道這一點吧?”
“已經很晚了,晚上海風很大,海浪也大,你有沒有想過迷路了要怎麼辦?你想和我一起死在海上嗎?那也不錯,對吧?”
……
……
他那麼多話。
園丁從來不知道,這位高高在上像個掌握他人生死的神一樣讓他們永遠仰視的大少爺,居然能有這麼多話。
即便對麵的人懶得給予一星半點的回應,他也依舊能樂此不疲地一直說下去。
直到累得再也難以張口。
——即便如此,另一個人也始終沉默著。
被風浪包裹的艙室裡填滿女孩安靜吃東西的聲音。
那聲音隔著木板傳到園丁耳中,在黑暗裡被無限放大,讓她一點一點感到了奇怪的壓力——
“我媽媽會殺了你的……”
少年嘶啞卻滿足的說,“你以後隻有我能依靠了。”
他笑起來:“雖然從未預料過你的真實模樣,但無論如何,這是我一直期待的結果——無論你走向哪裡,都會通往同一個結果。”
“十一,我真慶幸能遇到你,發現你——這是我活到現在最大的幸事。”
少年低低的笑聲像錘子一樣敲擊著園丁的耳膜。
她的呼吸微微緊促,腦海裡突然湧現出那個破日記本上的內容——有關那座名叫花之盒的孤兒院,被鉛筆所記錄的狹小卻同樣絢麗的春夏秋冬。
而另一邊,不知是不是終於吃完了那個麵包,連咀嚼聲都消失了。
不過很快,少女便起身往外走去,她似乎依舊懶得回應這個瘋瘋癲癲的大少爺。
腳步聲輕而慢的落在地麵,傳到園丁的感知裡。
“十一……”少年又出聲了。
沉重的身體在地麵奮力向前,衣料摩擦木地板,聽來有些刺耳,卻叫人能想象出少年朝著那個離去的背影奮力伸出手的模樣——
“十一,不要走。”
“你走不了的……”
“不要走……”
“無論你是誰,無論你是什麼樣子,無論我們是什麼身份,我都需要你,我都愛你,從第一次見到你開始,從第一次看到你在泥土裡畫棋盤自己和自己下棋開始,我就決定要永遠和你在一起……”
“十一,你相信我,我會永遠對你好,我會讓你幸福的……”
——
她的腳步聲消失了。
園丁的耳膜被隔了一層的風浪,與少年徒勞的掙紮聲重重包裹。
而她於這寂靜中陡然打了個莫名的哆嗦,突然降臨的恐懼讓她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